云碎像是猜到了长昭会来找自己，已经备着点心斟好了茶等他。
她对站在门口的长昭和气地笑笑，示意他过来。
“今日倒真是忙碌。”云碎道。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长昭听她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云碎见状，道：“为何如此拘谨呢？”
“没……”
云碎看着他，那眼神温柔如水，可长昭总觉得那双碧色的眸子里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她望向立在树梢上鸣叫的鸟儿，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长昭看着她的脸一半浸在树阴里一半沐在阳光下，不知为何却开不了口了。即使在外人看来附在乐子归身上的是只十恶不赦的妖灵，可对于云碎来说那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妹妹，她们感情深厚形影不离，已经是手足至亲可，要云碎伤害她未免太过残忍。
云碎像是听到了长昭的心声一般，道：“不必觉得难过。我伤害她的前提是她要伤害人族。”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也不可能放过天一城，早晚有一天她一定会卷土重来报仇雪恨。但我总觉得是人族亏欠她，我想对她好些，替其他人弥补她。但其实这很可笑，若非我一时心慈手软，人族也不会陷入危机了。”
“这本来就与你无关。”长昭道，他不禁在心底轻叹一声怎么这对表姐弟都喜欢把所有错事往自己身上揽呢？
云碎浅笑道：“你说得对。不是我害得她家破人亡，我救她只是因为她是一只没有伤过人的妖灵。”
她顿了顿，又道：“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云碎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我初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耗尽了妖力变回了一只玄鸟，浑身都被血浸透了，模样十分瘆人，可我知道她还活着，就想为她医治。她很害怕，可是也没力气反抗，只能一下一下地啄我，可是根本不疼。”
云碎沉浸在回忆里，眼神飘向远处，神情里满是柔意：“那时候子归病重，山庄上下没人顾得上我，我在屋里藏了一只小妖也没被发现。她一天天好起来，妖力也恢复了一些，但子归却昏迷不醒再也没睁开眼睛。医师说他回天乏术，我很难过，许多天没回屋看她，我猜她伤好了应该自己会走，谁知她竟然一直等着我。她告诉我她无处可去，走了就是死路一条，我没说话，因为我不可能永远在屋子里藏着一只妖灵。”
“她见我不答，也没逼着我应下，只问我为什么哭，为什么山庄里的人都在哭，我的家人也去世了吗？我说是，我的妹妹醒不过来了。她扑扇着翅膀跳到我面前，歪着头看我，半晌后说她可以做我妹妹。我是想笑的，可笑不出来，只说不可能。她却信誓旦旦说自己可以，她说她父母死前将妖力都转给了她，虽然现在她还没办法完全调用，但有那些妖力在身上，她可以施展附身术，绝不会露馅。”
“我将信将疑，答应了她，如果子归能醒来大家都会很开心，即使她不是真的也没关系。”
“当天夜里，我悄悄带着她去看子归。屋子里人很多，但她太虚弱了，妖气并不明显，长辈们又都挂心着子归，竟没人发现她。夜半，子归咽了气，她匿了身形附进了子归身体里，片刻后子归竟真的睁开了眼。”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拜谢各方神明，感谢他们愿意让子归回来，医师也不住地惊叹说这是奇迹。整个山庄欢天喜地，但只有我和她知道，子归真的死了。”
“她的眼睛变成了黑色，第二日我的左眼变成了碧瞳。父亲只道子归能活着就好，是否有神力不重要。不过自那之后她就不敢看我的眼睛了，我告诉她想消去她的妖力必须开启法阵，只是看我一眼不会有事的，可她还是不愿意，除非我捂住我的右眼。但后来我的左眼也变成了碧瞳，她就再也不看我了。”
“我教她如何成为子归，她学得很好，谁也看不出不对劲来，只在我面前，她才是真正的自己。我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我学法术，她自学妖术，慢慢地，她的妖力恢复了许多，能变成人形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时候她就会用自己的样子和我待在一起。我曾经幻想过如果我和她一直都能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她看起来很喜欢在平乐山庄里的生活，或许会愿意留住这份平淡的美好，放下过去的恩怨。现在看来，我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就说明我根本无法完全理解她，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她曾经问我，如果反过来，平乐山庄被妖族屠了，我被她藏起来在妖族度过了十几年，我是否会乐不思蜀。我沉默了。她说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从初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分别。”
长昭静静地听着云碎回忆往昔，只觉得心情越发沉重，许久才道：“她早就做好了选择，你也该为自己打算。”
云碎沉痛道：“其实，从她这次跟着来归宁月我就猜到她一定会做些什么了……真的很对不起，如果我早些说，那些少年也不会困在钟灵谷出不来了。”
长昭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他没法替那些出不来的人原谅云碎。
“我一直想在局面无法挽回之前劝她回头，她如果败了，徽恶妖族就真的再无后人了。她说她不在乎，戴着别人的面具活了十五年，她觉得累了，无论生死她都要天一城付出代价。”
云碎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恐惧：“她给我看了她经历过的徽恶山火。目之所及皆是火海，漫天的火光吞噬了整片山林，连天边的云都是红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避无可避。凄惨的哀嚎充斥着整个幻境，我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要崩溃了。她说自己本来活不下来的，是她的族人拼尽全力才换回了她一命，她早该和他们死在一起了，晚十五年去见他们必须要带份大礼。”
“这份礼，是整个天一城吗？”长昭迟疑着问道。
云碎点头道：“嗯。”
“所以她让虞无忌传话，说只要人族归还侵占的土地并且当年参与屠杀徽恶妖族的修士们**就放过人族，是假的。”长昭道。
云碎轻蔑地笑了笑，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那张出水芙蓉般的脸上显得那么不自然。她道：“自然是假的。那样的场景只要经历过就不可能忘记……可我还是总想着她还会回来，所以不想让爹爹告诉其他人，对不起。”
“先不要道歉，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长昭道。
云碎看向他，眼里尽是悲伤。她轻叹一声，道：“不知我说我也不清楚她的弱点你是否会信。其实，她从未完全信任我，极少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也从不与我交手。我只知道她怕火和我的眼睛，可这是显而易见的。她本名玄英，能化身为雪，极擅凝冰术，她的父亲是徽恶妖族的妖王，死前将七成妖力都给了她，她如今已经完全恢复，并且能自如地使用那些妖力，实力不容小觑。”
长昭微微蹙眉，他只在典籍中看到过这位徽恶妖王，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可也能感受到他的强悍实力，即使是七成妖力恐怕也极难对付。
“火能克制她和天狼国，但绝不能在天北开战。”
“她要攻打天一城，自然不会选在天北，会自己送上门来的。”云碎道。
“我们就等着她来吗？总该做些防范的。”长昭道。
云碎颔首，道：“天一城的城门结界或许能困住他们一时，但还是让其他人尽早躲进扶光山才好，至于江都的百姓……或许只能转移了。”
长昭思忖片刻，道：“她这般步步为营，必定已有了周全的计划，此时转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她应该已经将攻打人族的消息传递给了所有妖族，人族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应该已经被包围了，她们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云碎陷入了沉思：玄英究竟在等什么，为何要等？
她轻蹙着眉头，模样专注，许久才忽然灵光一现，竟道：“她在等冬天来。”
长昭闻言，道：“冬天能让她的妖力发挥得更好吗？”
“嗯。我记得她总在冬日里试着调动妖王传给她的妖力，那种时候她身上的妖气总会更浓郁一些，尤其是在冬至。”云碎道。
“冬至？现在离冬至还有近两月的时间，她不可能等这么久吧？”长昭道，他想了想，又道：“你了解她，她也了解你，也许她会故意避开冬至。当初天一城对徽恶妖族发起的攻击猝不及防，或许她也想效仿，杀天一城个猝不及防。既然冬天能让她实力大涨，也许立冬那天她就会带兵攻来。”
“你说得不无道理。无论哪一日，让江都的人先做好防范都是好的。”云碎道。
长昭说着便站起身，对云碎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朱华殿吧。”
云碎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长昭了然，云碎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剩下的他自己去就好。
长昭对她抱拳躬身后便转身出了广慈别院。刚踏出门口，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他反应极快挡住了那人偷袭的手，一掌打在那人面门上。
“哎哟！”长湛痛呼一声，“哥你下手太重了吧！”
长昭背过手，丝毫没有愧意：“到底是谁教你偷听墙角的？这都第几回了。”
“哼，谁让你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的。”长湛不满道。
长昭轻叹一声，无奈道：“我没有不告诉你呀，你早晚都会知道的，只是我如果带着你去找云碎，你除了对着云碎流口水影响我们谈话外，你还能干嘛？”
“我……”长湛试图辩解，但想了半天又觉得哥哥说得也没错，就嘿嘿笑道，“我下次保证不偷听了。你不是要去朱华殿吗？快走吧，可别误了正事。”
长昭被长湛推搡着往前走，待二人远去，一抹淡蓝的身影才从一旁转出，看着长昭的背影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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