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薛雪凝常常会想起,尹芳舟初次搬进萤雪斋时的情景。
那天天气极好,微风不燥。
几朵白云悠然自得地在天边游荡,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他素来物欲淡泊,非喜好奢华之人,一应用品不过遵循府中安排,或能简则简。
但念及尹芳舟初次离家,不惯府中生活。
当日上午,薛雪凝差人将尹芳舟院内的小厨房一干人等,先接到家中安置下来。又悉心布置了萤雪斋许久。
寝室数年未曾变动,如今因有病人入住,担心光线不足。薛雪凝便将卧室内的翠竹屏风换成了可透日光的月华皎皎屏,床单被褥等也都改用细腻如云的柔软杭绸,更着意添置了不少京中时兴的男子发饰、佩环以及各式绸缎布料。
而书房内,珍稀古籍与文房四宝本就不少,无需再添。
薛雪凝思前想后,最后挑出十来本他自己觉得读来甚是有趣的杂书志异,放在书房最显眼处,以供尹芳舟病中解乏。
如此,才勉强算是得过。
大半日下来,总算全部安置妥当。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薛雪凝至今未曾婚娶,自然也不知道如何扮演一位体贴的夫君,去照顾病中的妻子。
待到傍晚黄昏,那浩荡的车队缓缓停驻在薛府门前,车轮声止。
随后帘幕轻掀,尹芳舟低眉含笑,将手温柔地置于他伸出的手心中,薛雪凝方才觉得心中真正尘埃落定。
“夫君,等了许久吧。都怪我不好,归家途之中忽感心绪不宁,病中叨扰了将军府多日,还害得夫君为我日夜悬心。”
“说什么傻话,你我本是一体,自然一切以你为重。”
直到对方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时,薛雪凝才觉得此前多番顾虑,皆是多余。
从看见那双含笑羞怯的眼睛开始,他就已然不自觉地带入了丈夫的角色,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再无需任何外在的指引。
他握着尹芳舟的手。
一同穿过花园,假山,长廊,进入内院。
那只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略带凉意,细腻莹白,连指甲都透着一种淡淡粉色,如同生嫩晕开的海棠花苞,和它的主人一般柔弱美丽,仿佛天生就该被人呵护。
少年的乳名叫做观观。
看似平常的两个字,读起来也只是简单的阴平叠音。偏偏含在口中轻念时,如同某种引诱雏鸟出洞的哨声,轻盈蹁跹,灵动悠长。
在每一个晨曦透过雕花木窗,斑驳地洒在柔软床边的黎明时分,少年都依偎在他怀里,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软软地唤他“夫君”。
而他无论多少次,都会不厌其烦地回应。
“观观,我在。”
薛雪凝时常思量。
若非因为生了这样罕见的病,家中难以将养,少年又怎会如雏鸟一般在他怀中安睡?
也许,这便是冥冥中早已铺陈的命定之路。
把观观送到他的身边,让他能在尘世中得到一丝生命之趣,得以解脱长久以来生活的寂寥。
薛雪凝从前总是醉心书本,如今却喜欢下朝回到家中,等观观跑过来揽住他的胳膊,娇憨道:“夫君下朝回来定是累了,如今天热,我特意命人备了一碗酒酿冰甜酪,夫君尝尝可好?”
他喜欢观观抱着《幽明録》,故意问他文翁扔斧的结果,最后瞳孔却瞪得像猫儿似的气呼呼道:“哎?你分明是看过,还故意装作不知道哄我高兴。”
也喜欢观观“扑哧”一笑,故意调侃他:“唉,既是夫君叮嘱,我只能不得不从了。谁想薛舍人堂堂八尺男儿,满腹经纶,竟也学小女子争风吃醋起来。”
当然,最喜欢的还是观观抱着他的脖颈,黏黏糊糊说“要……要坐上面……”那可爱动情的样子。
薛雪凝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上,那样脆弱的,敏感的,可爱可怜的,美丽狡黠的,永远为他思虑着想的,他的观观。
而这点点滴滴的喜欢,日积月累,汇成山海,也终于变成了珍爱。
直到——那日。
“这是当初你哥哥交给我的那张画卷,他私下于我说,你病中垂危一直念着观观二字,只怕是被恶魇压身。后来,那阚虚元君也曾私下与我母亲交谈,说你当时确实是被鬼迷了心智,幸得她到,才能捡回一条命。”
“先前我只道是尹老大人的公子在你院中养病,后来听你说观观二字,这才警觉起来。”
“雪凝,我自知贪食寒食散,已经时日无多,可你正是风华正茂之时,不该再误入迷潭。依我来看,不如……咳咳咳……不如再请国师去你府上一趟,将这孽障一举擒下,也好……让你我安心啊!”
那个夜晚,薛雪凝在裕亲王府里,看清了萧梓逸摊开的画卷上人的长相。
那眉眼身段,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人,右下角的朱红印章上,刻得正是“秦观”二字。
画上的人,确实是观观。
用笔画法,确实出自他自己。
也应了此前庆宝说的话,那画像是他亲笔所画,上头还盖了他的私印。
薛雪凝一个人独坐了许久,他知道,萧梓逸的一番好意他本该受之。可就算尹芳舟当真就是秦观,就是那个当初害他命悬一线的恶鬼,难道当真要让他亲手杀了他的观观吗?
……
他骗不了自己,他做不到。
薛雪凝垂下眼帘,看着眼前的少年忙前忙后,叫人又是端水,又是拿药,还小心帮他处理膝盖上伤口。
“夫君这是怎么了?”
“好了,这会子上了药,就请病假在家里歇几天吧。他们要去东陵就去,终归是拦不住的。”
观观眼中的心疼和无奈,不似作伪,一如平常里对他的体贴关怀。
薛雪凝想起萧梓逸病倒前,曾与他反目:“雪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怪你。可寒食散,你若再查下去,休怪我不念往日之情。”
他也记得伪帝登基的前一夜,他在父亲书房一隅,偶然间于翻落的香炉灰烬之下,发现了未被彻底燃烬的罪证残片。
彼时他的父亲,面容依然庄严可信,毫无破绽:“孩子,放宽心,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
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到底哪一刻是真实,哪一刻是假的?
薛雪凝自认并非圣贤,难免藏有私心。
虽知友不同道,然情义难舍,不忍轻别离;虽知妻为鬼魅所化,然情深似海,不忍加丝毫之伤;虽知父冒天下之大不韪,然念养育之恩浩荡,始终不忍苛责。
最终也只能——宁教天下人负我,休教我负天下人。
前番种种,皆是他错。
千刀万剐,皆该他受。
是他难舍,是他不忍,是他不能,是他心存私念,不懂得放手顺应天道!
这世间,本该无人懂他所思所想。
偏偏生出一个风流灵巧的秦观,日日陪伴,时时纾解,让他得以在压抑的尘世中留有一席喘息之地,若真伤了秦观,那与亲手杀了他又有何分别?
就算秦观从未爱过他,就算一切只是谎言……
他,甘之如饴。
薛府举家迁离莲城的那天,薛雪凝亲手将昏睡中的观观送上马车,望着那张安稳的睡颜,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某个雨夜两人挑灯看书的情景来。
那一夜,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观观整个人嵌在他怀中躺着,昏黄的烛火下,年轻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那笋尖似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又下意识放在口中细咬起来。
薛雪凝听着雨声,手指温柔把玩着少年及腰的青丝瀑布,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宁。
观观看的那本书是旧街淘来的,封面残破,没有名字,上面几个鬼怪故事倒是不落俗套,常看常新。
尤其第三篇,讲的是一个画皮鬼打扮成美少年,哄骗书生离家出走,休妻弃子,最后还想挖出书生的心来吃,却反倒被路过道士一桃木剑刺死的故事。
故事最后,书生捧着画皮鬼的皮伤心不已,观观每每看到此处便要气恼一番,大骂那书生贪生怕死。
观观:“那于洪是鬼,不吃人心会死的。细想想,能够在最爱他的时候为他而死,这不正是话本里常写的至死不渝吗?若我是钟书,必定不会犹豫半分,只叫于洪吃了我的心便是,总好过情人被那老道一剑穿心。”
薛雪凝:“倒也不错,只是他们二人如此恩爱,能白头偕老岂不更好?”
观观:“那有什么好的!人会变老,鬼却不会。所谓白头偕老,不过是一人老死,另一个永远地漂泊游荡罢了,既然会迟早分离,何必分什么早晚,倒不如在最爱的时候为其而死,也算不辜负。”
薛雪凝轻笑:“歪理正说。”
观观(合上书):“唉,我这几日心里总惦记着恒春林新出的牛乳松糕,嘴馋得紧,总觉得这情爱无形无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意思?不比糕点,还能满足口腹之欲。”
薛雪凝沉吟一声:“哦?不知观观心中,为夫比之那牛乳松糕又如何?”
观观笑:“夫君怎的非要同那死物相比?不过依我看嘛,如果实在要拿出来比一比,且得叫恒春林所有的老师傅们不分昼夜、手忙脚乱做上十天半个月的点心,载满九九八十一辆马车,才能勉强比上夫君在我心中的分量。”
薛雪凝亦笑:“如此听来,果真是重要至极。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待明日我下朝回来带给你吃。”
观观眉眼弯弯,环着他在喉结上轻轻一吻:“嘻嘻,就知道夫君最疼我。”
前事已矣,夜幕已深。
凡间的热闹喧嚣已逐渐褪去,城中只留下零星几盏灯火,在夜的深处闪烁。
薛雪凝目送秦观的车马向城门方向驾去,彻底消失在巷尾。他不知为何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观观搬进萤雪斋本非他所求,如今送离京都,亦非他所愿。
想来这世间一切纷扰,不过是庸人自扰,只为了他的一点尘心罢了。
大概是最温柔的一个攻了。
预警:下篇的攻会很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第 3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