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曲城的第三日,一行人启程继续前往洛阳。
五日后,军队终于抵达燕国国都。
巍峨矗立的城墙近在眼前,深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于一片深秋的冷肃中猎猎作响。
魏平昭缓缓眯眸,握紧手中的缰绳。
一路行至这里,他背负的是魏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而他身后,无数的将士,他们从北地到洛阳,跨越几千公里,有人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但更多的,是早已埋骨他乡。
江淮月似有所感,忽然抬了抬头,望向前方人的背影,无声地抿了抿唇。
魏平昭带着人班师回朝,宫中早就已经得了消息,眼下已派了专人在此等候。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风顷刻间灌了进去。
城中有人高呼:“北境军到了!北境军到了!!”
随着这一声清晰的话音,城内的空气霎时间变得一片喧腾。
魏平昭在人群的最前方,策马一步步入城。
宽阔的宣元街旁,两侧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虽然派了官兵拦守,但却仍隐隐有些控制不住场面的趋势。
百姓们欢呼的声浪已完全盖过了官兵维持秩序的声音,自五年前九蚩进犯,而燕国迟迟无法退敌之时,两方便开始了长久的僵持,北境亦彻底陷入战乱。
一直到三月前,魏平昭以奇计大破敌军,甚至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两座城池,方才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如今,北境军终于能够喘息,凯旋而归,大家自然是无比高兴的。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有人看热闹,有人看故人。
江淮月被这高涨的情绪感染,也不自觉想笑起来,可刚扬了一点嘴角,却又倏地滞涩。
果然,未过多久,便有人开始惊慌地哭喊起来,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拼命呼唤熟悉的名字,却始终无法找寻到一张记忆中熟悉的面孔。
江淮月目光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终于低下头去。
……杨伫曾说过,当年从洛阳去的将士,如今大多早已战死,能活着回来的,已经寥寥无几。
所以,他们若有亲朋,只怕也等不到了。
行至指定处,魏平昭勒绳翻身下马,不远处站立的一群官员走上前,为首之人着一身紫色官服,拱手道:“在下姓崔,为当朝礼部尚书,奉圣上口谕在此迎侯将军,贺北境军凯旋。”
他声音带着年长之人特有的沧桑,却又多了几分久居高位的沉稳。
魏平昭垂眸回以一礼:“见过崔尚书。”
二人寒暄了几句,在这礼部尚书的身后,站了位面容白皙的清秀郎君,瞧着年岁尚小,一身靛蓝的袍子,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贵气。
对方笑道:“早在数月前便听闻,北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将,智勇双全,连使奇计退敌,更是收回了被蛮贼占去的二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他这番话说得好听,只不过,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如此年少的小郎君之口,便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魏平昭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垂着眸道:“公子谬赞。”
对方负手而笑:“是不是谬赞,日后自会见分晓,将军无需客气。”
魏平昭一顿,慢慢勾唇颔首,不再说话。
江淮月站在后面,看不见他脸上此刻的神情,但那白面郎君显然话中带刺,初次相见,为何要如此?
她微微蹙着眉,正凝神思索,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抬头去看,才发现是旁边的一根柱子不知为何突然裂开了,眼下已经有了要倒下的趋势。
其余人亦听见了那阵声响,见状一片哗然,纷纷退后。
那柱子顶端绑着一根粗绳,看样子是支撑着城中不少商铺的店面,若倒下,必然牵连这些铺子一齐倒塌。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眼下街道旁正站满了百姓,那柱子巨大,此刻摇摇欲坠,若刚好是往人群的方向倒下,必然要闹出人命。
“快!立刻疏散百姓!”崔尚书当机立断。
看清情况的百姓们也顿时混乱起来,慌忙往远离柱子的方向四散奔逃。
却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木柱“咔咔”几声,彻底断裂开,顷刻间以极快的速度倒下。
未能跑远的人眼睁睁看着阴影落下,本能地从喉间溢出绝望的叫喊。
江淮月看着眼前不过瞬息之间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便是打死她她也绝未想到,竟会在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放缓,官员们错愕的神情和惊惧的人群,都在眼前一点一点划过,直到一切走向一个注定的结果。
不。
江淮月眸光忽然亮了亮。
直到突然有人闯入了这诡异的景象中,以比柱子倒下更快的速度,伸手生生拦住了命运。
魏平昭拧眉道:“杨伫!”
“是!”杨伫应声而起,立刻过去帮忙撑住了柱子的另一端。
整个画面一瞬间活过来。
“将军!将军小心!”崔尚书上前一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魏平昭咬牙,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极度鼓胀,江淮月在后面看着,死死攥紧手心,心脏剧烈地跳动。
她竟然觉得害怕。
好在魏平昭和杨伫最终成功将柱子调换了方向,并未造成任何伤亡。
沉重的木柱轰然落地,溅起地面的一层尘土。
江淮月终于松了口气,动了动指尖,抿唇缓慢地眨眼。
崔尚书亦是满脸的如释重负,随即沉着脸吩咐人去收拾残局。
众目睽睽之下,在迎接北境军的当日出了这样的事,还险些伤着百姓,此事必然不能轻易揭过。
众人各有心思,无人注意到那蓝袍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正如一切突发时,也无人看见他面上倏然浮起的玩味。
崔尚书拱手道:“今日多谢将军力挽狂澜,否则臣便是下愧百姓,上负陛下了,万死也难辞其咎。”
“崔尚书言重了。”魏平昭道,“在下不过是尽分内之事,岂敢担大人这声谢。”
崔尚书目露赞许,侧身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将军远道而来,一路上多有辛劳,臣奉奉圣上之命已备下官舍,请将军移步歇息。”
魏平昭颔首:“有劳崔尚书。”
军队按要求在城内修整,魏平昭只带了不到三十名亲卫随行。
去官舍的路上,一直不发一言的蓝袍少年突然问道:“魏将军,北地距洛阳千里之遥,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姑娘啊?”
跟在后面的江淮月顿时僵了一下步子。
魏平昭只是抬了下眼,余光瞥向身后,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回京的路上途经故里,恰逢少时的同乡遭遇变故,便索性将其一同带来了洛阳。”
这番说辞不算说谎,若是派人去徐州探查,亦是能对得上的,魏平昭并不担心。
有人便道:“诶,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苟富贵,无相忘?”
众人顿时笑起来。
蓝袍少年也是笑眯眯的:“魏将军真是侠骨柔肠。”
**
一行人到了官舍,魏平昭草草安顿好,便被崔尚书唤人叫了过去。
江淮月闲着无事,就想在四处随意逛逛,熟悉住所的布局。
正走着,前方突然传来了几声怪异的声响,江淮月顿足,侧耳细听,才发现似乎是猫叫。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循着声音往前。
声音像是从对面游廊的墙后传来的,江淮月转过一个弯,就要靠近时,脚下却突然一滑,竟是直接平地摔了下去。
膝盖和掌心率先着地,痛感瞬间传来,江淮月忍不住蹙起眉,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爬起来。
手掌上擦破了一片,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血,江淮月轻轻吸了口气,一边暗怪自己太不小心,怎么好端端的走个路都能摔着。
简单吹了吹伤口,她微微蹙着眉便要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却有谈话声传来。
“公子,都说了这些事您交给底下的人就好了,用不着自己亲自来。”
“闭上你的嘴,本公子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置喙。”低沉傲气的声音响起,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走在前方,身后跟着的便是方才那个劝他的随从。
江淮月目光一顿,当即停住脚步。
这人气势嚣张,穿着看着也颇为富贵,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身份必然不一般。
来不及回避,江淮月只能匆匆退到一旁。
她如今无权无势,在偌大的洛阳顶多也就算是魏平昭的婢女,若碰上权贵,自然只能按一个寻常下人的规矩来。
江淮月垂着眸,等待对方经过。
面前的脚步声却突然停了下来,熟悉的嗓音响在头顶:“你是今日来的那个魏将军身边的人?”
江淮月呼吸一滞,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时见过此人,却还是道:“是。”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头。
江淮月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再说话,也不见人离开,正想发问时,面前的男人终于开口,却是道:“你的手好像擦伤了?”
江淮月一愣,下意识抬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见自己手上的伤口,连忙低下头遮挡住,垂眼道:“只是小伤,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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