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真要把那个小娘子一起带上?”离开的路上,杨伫跟在魏平昭身侧问道。
他一直待在州牧府衙,方才从拾五那得了消息,惊得险些没把自己绊一跤。
魏平昭淡淡嗯了声。
杨伫神色顿时更加复杂:“将军,这……咱们毕竟是一群男人,而且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带着个姑娘……”
他的声音在魏平昭冰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低了下来,最后彻底收住。
杨伫还是有眼力见的,迅速移开目光,改口道:“属下明白了,属下失言,将军年少有为,身边怎么能没有个贴心人呢,咱们都是一群男人,粗手粗脚的。”
“况且等咱们到了洛阳,京里的那些贵人们肯定也少不了要给将军塞人的,您早些自己选了也好,也好。”
魏平昭皱了皱眉,没搭理他。
拾五在另一边补充:“将军放心,那马车我方才已经找老板买下来了,到时候路上您就不必跟着我们风吹日晒了,正好也好好修整一番,省的进京时灰头土脸的,还要让那些贵人笑话。”
杨伫立马震惊地看向他,这小子反应怎么这么快?
拾五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江淮月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一句话。
只在转过回廊,明朗的天光洒落在身上时,才忽然停留了一瞬,她抬头望了一眼上方的日光,然后,抬步继续往前走。
江淮月只是突然想起来,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曾经,也有许多的人说过,她与魏平昭,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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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三十九年。
江淮月十岁。
“你们给我站住!”清雅的书院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扶着腰大喊,“功课还未学完,你们又想跑到哪儿去!?”
魏平昭回头道:“家中养的猫儿要产崽了,时间不等人啊夫子,欠的功课明日一定补上!”
江淮月被他拉着狂奔,闻言不好意思地朝后面的人笑了笑,但也不知夫子看见了没有。
老夫子气得咆哮:“这两个死孩子!”
“得亏她们已经定了娃娃亲,也省的日后去祸害别人家了!”
“瞧您这话说的。”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得直笑,“不过,这两个孩子都生的好看,不说别的,相貌上倒是极为般配的。”
老夫子就重重叹气:“可这光长得好看也不行啊。”
另一边,江淮月跑了一段路便没力气了,皱着小脸摆手道:“不行……我跑不动了。”
魏平昭看她一眼,随即转身一撩衣摆蹲下,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眉眼恣意的少年朝她笑得纵容:“行了,上来吧。”
江淮月立马舒展了眉眼,笑着趴上去,双手抱住魏平昭的脖子。
有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江淮月一路目送,咂着嘴巴羡慕道:“若我们也会驾马车就好了,就不用自己辛苦走路了。”
魏平昭背着她,闻言扬眉轻笑:“好啊,那我明日便去学,待学会了正好带你好好逛逛咱们这徐州城。”
江淮月有些怀疑:“可以吗?你还是小孩子呢。”
“自然,我几时骗过你。”
……
行驶的马车缓慢摇晃,深青色的帘布映在眼底,江淮月慢慢回过神,垂眸收紧了掌心。
如今,已是承明四十五年。
她松开手,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向车窗外。
熟悉的街道上依旧是人群熙攘,商贩一成不变的悠长叫卖声走街串巷,能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可惜,她终究要离开故乡了。
江淮月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至少在儿时,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待在这片土地上。
大概是触景生情,江淮月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便匆匆收回了目光,垂眸忍住眼中的泪意。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曾看到过的一句诗:万劫千生再见难。
小影,心头葬。
这真是一句悲惨的诗。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诗中如此深切的感情,如今,却是亲身体会到了。
江淮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叹息一般。
“后悔了?”
对面的的魏平昭突然开口。
江淮月吓了一跳,原本闭目养神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江淮月抿了抿唇,摩梭着指尖,摇头。
不是后悔,只是……
“我只是有些不舍得。”
魏平昭就嗤笑了一声。
但江淮月这次并没在意他的嘲讽,沉默了几息,忽然轻声问道:“……魏平昭,你那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突然遭遇灭门,接着又被最亲近的人退婚,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离开徐州之时,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他应是远比她要更痛苦的。
魏平昭的眸子在听到那句“也是这样的心情吗”时,就骤然眯了眯,手背上原本淡色的青筋也骤然臌胀起来,这一切都昭示了主人并不平稳的心绪。
江淮月有些被他的反应吓到,不自觉往后靠了靠。
她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
好在魏平昭最终移开了目光,重新合上眼:“与江小姐何干。”
江淮月默了默,无言以对,便想转移开话题,低声道:“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
“说。”
江淮月试探开口:“既然我已经不是江家的女儿了,这次离开,我便想干脆不要这个姓了,以后去洛阳,当你的丫鬟也方便一些。”
魏平昭再次睁开眼,瞧不出情绪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道:“随你。”
江淮月稍稍安下心来,不再说话,此后一路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待到了夜里,她便裹着一条毯子缩在马车的角落处休息。
深秋的夜越发寒凉,这毯子还是在徐州时,魏平昭派人去补充物资时才顺道买的。
马车摇摇晃晃,催人困倦,昏昏沉沉间,江淮月忽然不甚清醒地想到,行军打仗,一定是很辛苦很辛苦的吧。
待终于睡着,梦里又是江氏夫妇等人的面孔,轮番出现,上一刻还在满脸慈爱地问她昨夜睡得可好,下一瞬却又突然都变了嘴脸,怨恨地骂她孽障。
魏平昭上来时,看见的便是昏暗的马车内缩成一团的人,或许是因为冷,对方像小动物一般将自己整个蜷了起来。
魏平昭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破天荒地站在原地无声地看了良久。
半晌,他忽然上前,捡起另一侧的毯子盖到了睡着的人身上。
两条毯子,一人一条,她如今倒是守规矩得很。
魏平昭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气得想笑。
江淮月完全不知,他这两年日日在军中演练,北地又酷寒,他的身体早已适应了低温,这种程度的冷根本不足以叫他放在眼里。
心中有气,他便也不想再多看了,伸手撩开帘布,魏平昭直接下了马车。
沉着脸走到火堆旁坐下,正好杨伫巡查路过,见状奇怪道:“将军,您怎么不在马车里歇息?”
魏平昭淡声:“夜间容易多事,我在外面看着。”
杨伫点点头,这倒也是,便叮嘱道:“那将军注意好生休息。”
“嗯。”
魏平昭仰头喝下一口水,这一路过来其实还算太平,但眼下离洛阳越来越近,恐怕也快要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微微眯眼,回头望了一眼朝西的方向。
一夜无事。
……
次日清晨,江淮月揉着脖子醒来。
马车上还是有些硌人,睡得她腰酸背痛,不过好歹是安静睡了一觉。
掀开帘布走下马车,四周的士兵们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准备启程继续赶路了。
江淮月便连忙提着裙摆小跑到不远处的溪边,捧了把清水洗脸。
“好冰。”溪水刚打到脸上,她就忍不住小声叹了句。
日头还未升起来,这时候的溪水当真是凉人的很,江淮月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
她慢慢站直身子,临江望向对岸。
眼前的风景已经有些陌生了。
“又在想什么。”冷不丁的,魏平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淮月回头,微微抿了一下唇,道:“我是在想,等到洛阳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很冷了吧。”
她说着重新看向对岸。
魏平昭便想起来,江淮月一向畏寒,从前一到天冷的时候便是手脚冰凉,更甚至冬日睡觉时,被褥里都必须要有取暖之物。
洛阳的冬日是远比徐州要冷的。
他略皱了一下眉,道:“天气虽冷,但做好保暖轻易便不会冻着。”
江淮月点点头,他们行军之人,应当是极为懂得取暖的,如此就也不需要她担心了。
“将军。”恰好此时拾五走过来,道,“队伍都已经休整好了,可以出发了。”
魏平昭便应了声:“走吧。”
江淮月提着裙摆跟上去,一边在心里想,这裙裳赶起路来还真是有些不方便,等到有时间了,还是找身衣裤换上比较好。
上了马车,江淮月照旧与魏平昭相对而坐。
只是,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会儿还好,待久了难免有些不自在,但魏平昭好像全然不觉得,一人拿着本兵书看得专心。
江淮月便自顾自稍稍挪了一下位置,勉强又离他远了一些。
心底却是稀奇,从前魏平昭并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甚至常常变着法儿的逃夫子的课,如今却是能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了。
看来,人果真都是会变的。
“你在看什么。”
冷不防,对面的人突然开口。
魏平昭放下书,一双桃花眼冷厉地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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