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洛师姑是掌门独女,从呱呱坠地,就在宗门人的呵护中长大,而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孤女。
原本宗门众人对我的无视,化作了鄙夷。
连青天白日走个路,都会被人丢小石子儿砸。
我难受,跟师父说想离开,翌日一早师父收拾好行李,说,也该回去探望探望我爹爹。
没想到物是人非,旧茅草屋空空荡荡。
邻居阿妈说,爹爹在我离开半年不到就去世了。
邻居阿妈说,他终究是熬不住了。
那么些年,他晨起晚归,掌灯做饭,别无所求,都是为了我而活。
邻居阿妈说,不少人经过娘亲坟头时,都看见爹在跟娘亲的墓碑倾诉,尧娘,女儿长的真像你,我一见到她就难受。尧娘,我还不能跟你走,女儿还没长大……
我的爹爹,那个待人处世冷冷冰冰的爹,怎么可能在我离开的时候就自杀呢。
一包砒霜,食在坟头,丝毫不剩。
我想起从前的夜,总有笛声,凄凉哀华,撕心裂肺,那么多夜,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空空落落,突然悲伤不能自抑。
然而那时,他都忍耐下来了。
他不是不能忍耐下来,可为什么,终究还是彻彻底底的抛弃了我了呢。
我去为他们烧纸。
青烟袅绕,笔挺挺直通上天。地下,一座坟,两个人,紧紧合葬永世不分。师父也很难过,他沉默许久,说起爹爹。
曾是宫廷乐师,笛声蕴意充沛,通彻生灵,乐时云开月明,愁时狂风大作,同时被感染的,还有娘亲那颗贵族少女的心。
门不当户不对,族人不可能同意,憎恶娘亲私相授受,竟欲强灌堕胎药。
幸得实施卑劣害人之事时地处偏僻,爹爹买通奶妈,中途拉走娘亲逃命。
据闻那日,诸天同庆,千万鸟雀像着了魔,遮天蔽日气冲云霄,俯冲之下,弓、刀、箭,砍也砍不完,杀也杀不尽,在激烈笛声中,这对爱人纵马而去。
娘亲纵历经磨难,还想要保住我,然而骨血一日日消耗,难以为继。爹爹带着娘亲四访寻医,也就是在那时途径宗派,面见掌门和师父。
是以经过怎样的调理,怎样深厚内力续命,俱往矣。
娘亲没熬过活活生产那道鬼门关,爹也跟着下了地狱。
这就是他的一生。
无论曾在传说中如何妖魔化,他终究只是一个渴望家的男人。
五
我随师父游历。沿途处处可见乞丐讨钱的、卖身葬亲的、招兵买马的。茶幡酒楼里人们口中多是悲恨乱世。师父为了回避世外清静的瀛山,一路向南。
长相思,在长安。
“她曾于我说,若平日违背誓约来到长安,永世不复相见。”
回忆这话时,师父眸底如碧漪涟涟,投在我心底凉成大片。直至现在我方才明白此次远行是借口——他忧虑的,只是那个随手能挑起一方争斗的白氏女子。
担心她伶仃骄傲,身处乱世不易。
长安城中多贵族,一朝高楼起,一朝高楼塌,争权间风起云涌。
在沦陷与不陷之间,师父踌躇两日。他询过我意见,可又让我如何说?
不去,是我本意,心底始终惧意。
去,了却师父一桩残念。
兴许白家女子言出即行,真与师父恩断情绝。
经历红尘,方能勘破红尘。
这对师父修行是件好事。
倘若白家女子出尔反尔,感动师父不远千里奔赴。
也许会成就一段佳话。
我只是他徒弟,一生一世也只是徒弟名分,我只愿他安好随心。
至于我自己,是不重要的。
只是望着师父近情情怯的样子,走道慢慢悠悠,我倚着客栈的窗户看他背影,莫名就想到了宗门里洛师姑等待师父归来的样子。也是这样倚着门,一日又一日,看落霞孤鸢,银河漫天。
最后等到的只是一场空。
不知为何,明明洛师姑一直待我不诚,我却不免想起她。
等待师父的日子,我会去城里闲逛。
兜里有俩闲钱,身上有点时间,吃吃荷花酥,喝喝龙井茶,再去泛花的渔船上买一束时令鲜花。
这天人群涌散,往外拥挤,清道者腰悬金刀骑跨高马,气势汹汹地为一顶华贵精美的软轿开道。软轿顶镶硕大夜明珠,灼灼生华,镶绣九爪蛟龙,栩栩如生。
轿内女人挑帘看着并行的乘马男子,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垂帘流苏稀稀疏疏滑坠,水样光华。
当我看清骑马并辔的人是谁后,顿时丢掉了手里的糖葫芦。
不知是否是日头太大晒得我发昏的缘故,我死命挤出人群,冲师父大声挥手喊叫。
师父看见了我,当着所有人注视下,下马走到我面前。
你再回客栈,我办完事就回来。
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了个荷包,转身离开。
期间那女人一直在往这边看,音容隐藏在析析离离的卷帘后面,轮廓绝美,隐隐生白。
美得动人,勾魂摄魄。
相比之下,我姿容平庸,如同蝼蚁。
师父又朝她方向走去,飞身上马。
那女人唇角勾弯,感叹似的说了些什么。
离得太远,人群太吵杂,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离师父越来越远,而且他挺直不回头的身影,分明是在告诉我,不用追。
我一直站在原地。
期间有人撞击,有人谩骂,我一概充耳不闻。
我的眼神只看着师父是怎样离开的,马蹄得意,轻袍飘逸,渐行渐远。
他没再回过头。
所以,他也就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看,直至再也看不见为止。
当晚师父没有回来。
次日亦然。
客栈里总不安宁,房瓦上有猫爪来回跑动。
一步步都像踩在我头皮上,我捂在被子里睡不着,眼睛直愣愣瞧门,忽然地,门上印出一道人影。
我惊得坐起,喜悦难禁,师父?!
“小姑娘,你是不是冷啊。”
一个人踩着烟雾走出,身形摇晃成双影,我越看越迷糊,等反应过来屋里飘散迷烟时,人已失去知觉。
刺骨寒意扎到面上,我被惊醒一盆水泼醒。
手脚被牛筋反绑在一张板凳上,任人鱼肉,动弹不得。
嘴里塞着布团,隔了满睫水帘望见不远处一抹熟悉身影。
我晃了晃头看清来人。
师父……
我又悲又愤又怕又喜,百感交集。
说了不给你添麻烦。
却又给你添麻烦了。
师父身边站着一名负剑而立的女子,容貌殊丽,肌如瓷莹润,仿佛从画中拨墨拂水而来,只是再好的画师也描不出她的眉目,媚态百生,不沾尘埃。
与师父的冷冷清清相称,真是对绝世璧人。
“不抓住你宝贝徒弟,如何吸引到你来听我说话?”劫匪裹巾遮面,其用意分明是师父。
“苏倦,你可知道这贱妇已与太子订婚?”劫匪哈哈大笑,“这绿帽子戴的可爽?”
师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破碎。
他攥剑的手握得青筋鼓起。
女子焦虑的呼喊他名字:“阿倦,你听我解释。”
师父离她两步,冷刃出剑鞘:“先救下蘸蘸再说。”
我分明看见师父剑刃微微颤抖,这是从未见过的事。
师父年少盛名,天赋异禀,绝不可能犯如此手抖的毛病。
我阖上眼。
师父嘴上不说,但我知他心乱了。
女子东食西宿的行迹,不可能一点没痕迹,他不可能一丝一毫不察觉,但依据师父的性子,他在没有确切证据下绝不会挑出来让二人难堪。
我知道。
我想起那日见女子乘坐软轿,听人说她名叫苏樱,丞相爱女,纵如此,她乘坐的九爪蛟龙的软轿,还是太僭越了些。
除非,她有皇族身份。
她生在官宦世家,若非联姻,何来皇族身份呢。
可是,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白樱转开脸,口中却不避讳:“我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要当真。”
“这女人,为了家族,可谓是不择手段。”绑匪嗤笑,“可知攻你瀛山派的襄王是谁?就是太子手下附属党羽。白樱新仇旧恨从来不算,只为利益而活。”
“可当真是?”师父终于侧声问了白樱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像怕碰破了陶瓷。
白樱毫不避讳:“是,一月前我与太子订婚了。”
师父眼眸里的光一瞬熄灭:“原来这就是你不让我来长安的缘故。”
白樱不耐的叫他名字:“阿倦,你可信我?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我可曾骗过你?”
“可若这次我不违约呢?”师父突然提声,我在他眼里看出痛楚:“恰也是一月前你与我断信!”
白樱张了张嘴,似是想回答,转而眉间历色一横,丢下句:“那就当我对不起你吧!”
说罢白樱持剑攻向劫匪。
那劫匪早有预谋,功夫不低,左开右合,竟与白樱打得不相上下。
银光一闪,如游龙出水。
师父参与其中,他剑法极快,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直端端削飞了劫匪的剑,剑尖闪烁星芒,直指劫匪咽喉:“你们引我来,挑拨我与白樱关系,是为了什么?”
绑匪彼此间交换眼色,忽而一人低眉垂眼:“实不相瞒,我们也是某个藩王的人,知你武功高强不会归附,但看着老实人被蒙被骗实在可怜,借此帮你一把的。”说罢利落的解开绳子,将我往师父跟前狠狠一推,掌心气力很大,间或不知是谁使袢子,我狠狠跌倒。
这一倒,刹时背上咚咚咚爆炸,数百小箭从我背后暗枪射出,射向几尺之遥,张臂欲拂我的师父身上。
他衣裳上刹时浸出鲜血,忍痛就地一滚,拉我我的手甫冲飞开,斩风剑扫开后箭,数只反弹回去,射中绑匪们的细软部位,他们被迫退回去。师父护我骑上马飞奔离去。
我从不修学,不会武功,每次都是师父在前拼杀,我躲在后面蒙眼睛。我从未想过,倘若某天师父需要人保护了,我该怎么办。
马背颠簸,师父流的血微微泛黑——有毒?!他慢慢靠在我背上,我被吓得大哭大叫,马儿啊,求求你不要再跑了,不要让师父跌下去,他要摔死了,我该怎么办。
没多久马儿就停下来,有只信鸽绕着它的头不断飞鸣。
我伸出手,信鸽便落到掌心来,它脖子上挂着只青花瓷小瓶,竹筒里拴着信,信上写道:“去塞外请巴桑神医施救。”
趁此间信鸽一蹦一跳在拔师父身上细碎小剑,动作灵敏让人目瞪口呆。随之我给师父喂了止血药,简单包扎好后背伤口,方才继续前行。
这样神乎其神聪明的信鸽,我一眼就看出是白樱所有。
她既还能挪出心思来关心师父,说明没生命和安全之忧。
我将所闻所见告诉师父。
我只愿他安心。
他却闭着眼,罔若未闻。
他眉头与他的心一样,蒙上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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