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第一个月的住宿费是提前交了的,他不至于立刻露宿街头。
临行前夕,母亲曾掏出二百美元放在他的手里,殷切的叮嘱:“鹏儿,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要吃饱穿暖,别担心妈……”
望着母亲已经被岁月刻上细纹的眼睛,他一一应下,没有推辞母亲的心意。但是他心里清楚,家里是绝计拿不出这个钱来的。
80年代的内地,普通人的月收入不过几十人民币,即便是在香港,他和母亲也不过是过着维持温饱的清贫生活。
而TOEFL、GRE考试的报名费、留学的申请费、材料和成绩单的国际邮寄费、沟通意向和研究方向的国际信件……每一项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更何况还要同时申请四五所学校。
在将近一年的准备时间里,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就没有了,最后的机票和第一个月的住宿费更是到了砸锅卖铁的程度。而这二百美金,大概是母亲为了他,开口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吧。
当年,那个动荡的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封来自香港的信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母亲多年的沉寂——那是来自他亲生父亲那边亲族的消息。
父亲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动乱初起时,有亲戚或侥幸或有先见之明,跑去了香港。时隔多年,竟还有人一直惦记着父亲这一脉。
郭小鹏记得,母亲收到信的那天泪流满面,因为父亲已经离开她将近10年了。
这一封信仿佛一份遥远的回忆,同时也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亮,为母亲带来了未来的指引和挣扎求变的勇气。
他和母亲来到香港以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有了一个可以容身的小小居所。亲戚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他和母亲都知道,不该过多的打扰。同时,他们也不想再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
母亲找到了一份在戏曲剧团打杂的工作,勉强可以糊口。而12岁的他可以帮着母亲做家务,甚至可以偷偷找些发传单、送报纸之类的零工补贴家用。
在香港的小小斗室之中,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拮据,但却是郭小鹏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馨和幸福。
而就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幸福,他却知道,母亲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换回来的。
收到信件的那一年,林子烈已经官复原职,母亲纵然想要抗争,又谈何容易。
此后一年,林家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静,那也是他在林家过得最为安宁的一年。
他有了弟弟林小亮。
弟弟小亮比他小11岁,他只见过他1岁以前的样子,此后便是林子烈邮寄到香港的几张照片。
母亲是用弟弟,换了带他离开的自由。
在最后登机的时候,郭小鹏深深的拥抱着母亲,请她等着她的儿子回来,也把那二百美金悄悄塞回了母亲的口袋。
他和母亲即将相隔万里,他不能让母亲身无分文,还欠下债务生活。
他会在美国活下去,然后——美国会成为他攫取一切的开始!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是位于美国西海岸的一所公立大学,是化学系顶尖的强校之一。在综合了各方面因素之后,郭小鹏选择了在这里读研究生。
在指定的时间段内,学校提供了专门的校车接机服务。
而今晚和明天的伙食也不用担心,在长达14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郭小鹏每餐都会额外多要一份餐食,并将其中便于储存和携带的面包、饼干、黄油小料等仔细的收好。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时刻备战备荒。
在某些时候,倒是应该感谢林子烈和林家对他的特殊“培养”。
来到学校,郭小鹏没有急着办手续,而是破开了那宝贵的10美元,买了一张公交车票,前往唐人街。
留学签证是严禁校外打工的,而中餐馆是少数可以打“黑工”的地方。
“福满酒楼”的老板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说话还保留着粤语口音,评估商品般上下打量着他:“留学生唔稀奇,后生仔从洗碗工干起啦。$3/小时,先干一个月看看啦。礼拜六日全天还包你一顿饭啦。”
$3/小时,低于联邦规定的最低时薪,而郭小鹏没有迟疑便接受了,他急需一份能每天现金结算的工作。
每周一到五,每晚17:30-21:30,工作4个小时。
礼拜六日,10:30-21:30,工作11小时。
每月$504,还不足以覆盖全部的开销,但至少,他能在美国活下去了。
第一晚的$12,攥在手中似乎包裹着一层厨房里厚厚的油污。
午夜零点的加州,是大洋彼岸的早晨八点。
郭小鹏计算好了时间,拨通了那个跨越重洋的电话号码。
母亲的声音很快从听筒里传出:“喂……”
那熟悉的、浸透慈爱的声调,瞬间击穿了郭小鹏表面维持的平静。他的喉头猛地锁紧,没有第一时间发出声音。
母亲直觉的提高了音量:“是鹏儿?”
郭小鹏挤出音调,动情的叫了一声:“妈!”
“鹏儿!你在那边还好吗?”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喜悦中还饱含着浓浓的担忧。
郭小鹏知道,母亲肯定已经看到了那被塞回的二百美金。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轻松笑道:“妈,您儿子年轻,又聪明,有什么可担心的?学校很好,我也找到了勤工俭学的工作,以后常给您打电话。”
母亲的声音难掩激动,他能听出还有一丝竭力压抑的哽咽:“妈只要知道你好,妈就放心了!国际电话很贵,不用惦记妈!”
郭小鹏几乎能看到,母亲这两天守在电话机旁边的样子,也能想象到此刻,母亲既渴望多听听儿子的声音,又心疼那每分钟都会跳涨的电话费的样子。
郭小鹏柔肠寸断,万箭穿心。
他强行稳住声线:“妈,您也别担心我!您多保重身体!”
“哎,好,好……挂了吧,鹏儿……”
母亲的声音消失了,像一把剪刀剪断了他和这世界唯一的牵连。
电话亭瞬间沦为一座孤岛,四处漆黑一片。
下一刻,深埋的恨意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
妈!这世界对您不公平!我要毁了它!我要彻底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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