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三千立刻想到了某个家伙,最爱到处抓着人姑娘说面善,实在好笑。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存在半点近墨者黑的可能:他在吉祥楼当了半个月的伙计,对着这么个早就调查清楚了的“陈莫儿”,还能有什么熟不熟善不善的?
多半是因为第一次送亲,没见过人上妆的模样。
三千没打算再看第三百六十五眼,一边假作稳重,敷衍顾老账房说知道了,一边将最后那点儿用三分之一的心思放到了眼前:
绕过面三丈宽的天然石纹红枫影壁,乃是处半开庭院,中有清池一方,并三五座丈高湖石堆叠,引山泉倾落如碎玉。
庭院两侧则是面阔五间的宴厅,不设门扉,只用竹帘掩了,白墙黛瓦,掩在红枫林间,同堆雪积玉般雅致。
他打量得毫不掩饰,同行的也是一样。
见来客好奇张望,谭管事道:“客人们还请后头稍歇,一个时辰后便可行宴,还请诸位务必赏光前来,共进美酒。”
马尚嚷道:“酒肉管够?”
谭管事道:“自然,客人任何吩咐,都可同下人一并言明,我等自当好好侍奉,只求客人务必尽兴。”说罢微微侧身。
只见那假山后的月门处又行来数十侍女,皆是形容清丽,一一行至人前,道是将各自接引客人去往宿处。
吉祥楼一行哪见过这等阵仗?
顾老账房年纪大了,直接被唬得连连摆手,一边作揖一边道谢。
几个年纪轻的则立刻转了目光,不再粘着那顶青轿,如马尚这般胆大的,早已同身旁的侍女大声攀谈起来。
剩余的多少有些拘谨,讷讷道了几声谢。
三千同来接引的侍女打了个拱,倒也没说什么,可没出几步,忽然耳朵微动,却是最前面那顶青轿又有了动静,将刚刚分走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隔着人声水声,只听那轿中人低低唤了声。
她说:“敢问这位姐姐,可知我们家这些牲畜箱笼要送往何处?”
轿旁侍女道:“客人无需担心,一会儿便送去马厩厨房,有专门喂养。”
那人轻轻道了谢,静默片刻,犹豫道:“不敢劳烦主人。只是家中送亲前特地嘱咐过,所有牲畜都是日落——明天日落时便要现宰现烧的。过刀前需饿足至少三日,方便剖宰时清理脏腑肠胃,好为家中奉宴。所以还请主人家万勿再给它们喂食。”
侍女应下,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后头的板车,问道:“那黄狗儿也是一般么?”
“嗯,”陈莫儿小声道,“那是肉狗,不是家宠,不妨事的。”
三千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不禁翘了翘唇角,起了点惜才之心。
他想,其实那肉狗挺有灵性的,好似能听懂人话般。
他又想到,幸好这离得远,不然让它亲耳听见这细细料理的过程,还不知如何抓狂呢。
相较之下,他先前那点威胁逗弄之语,当真是心善无比。
这样想着,三千遥遥回头看了眼,只见那狗湿哒哒蜷成一团趴着不动,约莫是路上被折腾狠了,再无先前的精神。
——这可怜的,若回头他打下手,倒是可以把刀磨得快一些,给它个痛快。
当然,三千知道自己必是不会有这般闲情的。
他不过随意一想,正如方才随心一听。
这番对话不过寻常。转眼间,那说话的、听话的皆转过了月门,心照不宣般,就这样快快活活地朝着后头的宿处去了。
而待得一行人彻底远去,那被暂时遗落在原地的板车猛地颤了下,旋即“嗷”的一声狗吠拔地而起,很是暴躁。
从进门起就老老实实趴着的黄狗突然起身,一爪挠在扑棱过来的鸡翅膀上,毫不客气地同那公鸡隔笼战成一团,完全就是畜生模样,哪还有旁人臆想中的半分灵性?
……
三千自然不关心身后那一点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半脚跨进屋子,眼角瞥见身边侍女也要跟进来,赶紧一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
侍女见了,倒也不坚持跟进,只是又问他:“一会儿宴起,可需要来请客人。”
“不了,”三千打了个哈欠,“我自个儿歇会儿。”
侍女点头:“床边有铃,客人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三千向来见人先是三分笑,自然笑着说好。
待得关门,三千面上犹自挂着笑。
他随意在屋里摸了圈,确定这主人是个好风雅的,屋中只设寻常俗人看不明白的木石摆件,不饰金翠。
不过看不懂也没事。毕竟俗人只需要觉出东西是好的就成,无需晓得到底为何好。
三千哈欠连连,熄掉屋中烛火,蹬掉靴子,顺手扯了装饰床幔的八枚如意垂坠,丢进靴里,再翻身上床,双手枕在脑后,开始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大约一刻,待得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少年突然睁开眼来,眼瞳清亮,神采奕奕,哪里有半分困倦的模样。
他也不起身,抽出只手来,拇指与食指捏在一处,比着屋外的昏光,就着帐幔晃了晃,划出一道虚虚的、如同燕首似的影子。
一下,两下,三下……
当晃到第四下的时候,那影燕在三千的注视中扇了扇翅膀,于淡黄的帐幔上悄无声息地飞了下来。
少年人翘了翘唇角,目光逐渐凝定不动,唯有那影燕活泼泼地在屋中飞了两圈,旋即一头扎入了隔壁墙中。
隔壁即是顾老账房的住处。
此刻,三千正借着影燕的“眼”,自房梁处向下打量。
老账房正有些无措地坐在桌旁,看那侍女给他倒了杯茶也不敢喝,赶紧又给对方也倒上一杯,连声道谢。
那侍女开始只说不合礼,但后头还是为了让他宽心,便也坐在了对面,由是你一杯,我一杯,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饮起来。
好在那侍女不禁笑容温和可亲,且极有眼色,沉默地喝了一杯后,慢慢同老账房攀谈起来,话不多,只问问出处、家中人口。
三千看老账房并无异样,又操控着那燕子朝旁飞去。
一连三间屋子皆是普通伙计的,同老账房一般,无外乎在闲聊。
三千一掠即过,旋而入了下一间。
里头只有姚仙师,没有旁人服侍。
不过此刻,这位人前稳重的仙师好似心事重重,不断在屋中绕圈,背着手飞快掐算,口中喃喃。
此人口齿不清,三千听了半天,发现不过一串难辨头绪的“不好”“奇怪”。
一路上,三千早已将他底细摸得差不多,瞧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肯定心中猜测,也懒得再看。
只是要离去前,忽然瞥见这仙师从袖中拿出枚皱巴巴的缩地符,在指尖抚了又抚,面色不定。
三千促狭心起,操着那燕子直直撞向他身后烛火。
屋中明光倏然一抖,连带着仙师也猛地抖了抖,差点没撕了手中的符。
“谁!”
仙师应变功夫不错,出声不高,音色压得极稳,很有几分气势。
若非三千等了两息也不见他回头探视,当真要以为这是个临危不乱。
而姚仙师等了两息也不见后续,终于发现好似是自己多疑,当即两步并坐三步,重新在屋内气势汹汹地巡视起来。
三千闷笑两声,就带着新得的快活去了下一处。
只是刚一进去,他就觉出了不妥来。
这是新娘陈莫儿的房间。
屋内水汽袅袅,显然已是备好了浴汤,供娇客梳洗。
那人正散发立在山竹细绢屏风后,嫁衣半拢半褪,于染了淡黄烛光的绢面上投出一片绰约的红影。
她抬手在肩上轻轻一搭,那红便同枝头的雪一样簌簌落下,柔顺地滑落到了臂弯间,堆落在一双赤足旁。
三千像是被那软红烫了下。
躲在床尾烛架后的影燕倏然受惊转头,振翅欲逃。
然单衣轻薄,烛火熠熠,不过眨眼,就将那雪堆似的玲珑线条自上而下、在绢屏上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千躲得快,只不小心瞥见了肩颈一线。
看便看了,他不打算再回味什么。可莫名的,他又感觉到了一丝熟悉——飘忽的熟悉。
于是那点留在眼底的残影便同柔韧的蔓草一般,生生将他亟欲回避的视线,又慢悠悠地勾了回来。
然而那身形的主人动作轻盈,不过一个眨眼,已然将衣物搭好,抬腿没入了热汤之中,只留了个长发披散的后脑给他,哪里还有分辨的机会?
三千罕见地犯起了难。
他同师父还有师弟不同,行事算不得完全倚赖直觉,却还是觉出眼下情形或是不对:
这一次两次尚可,短时间内三番五次都觉得眼熟,还是先前从未觉察到的眼熟,哪怕缥缈得半点痕迹也没有,也是值得细究的。
出于谨慎,他确实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按说吧,那男的女的、雌的雄的、活的死的、穿着的、没穿的,他都见过不少,看也就看了,从没觉得同拔了毛的猪肉有何区别,可这次当真有些不一样。
那一瞥之下的感觉,就像是有把细碎的绒毛吸入鼻腔,痒得他眉心难受,嗓子也有点难受。
踌躇间,见一位侍女推门进来,袅袅走到屏风前站定。
“客人,我等将衣物拿去熨洗,明早就送来可好?”
“麻烦你们了。”屏风后陈莫儿嗓音微倦。
那侍女取下了搭在屏风上的嫁衣,递交给同来的另一位,又将干净的衣物搭上了。
浴桶轻响,陈莫儿抬头看了眼,犹豫道:“这衣服……”
“我看客人同我的身量不差,便取了自己的——都是新做的,客人请勿担心。”
“啊……”陈莫儿讷讷,“麻烦你们了。”
侍女笑道:“本当如此。若客人愿意,我还可为客人通一通背——非是自夸,我等皆粗通医术。”
“不用,真的不必。”她赶忙拒绝。
侍女掩唇:“客人不必害羞。若觉得不便,一会儿穿戴妥帖了,到床榻上再按也是可以。”
见陈莫儿似犹豫不语,她也没再说话,安静退到了床边开始整理。
屋内复归安静,唯余水声阵阵。
三千越听越不自在,暗道只消等到这位出浴再确认一眼便好。
可谁能想,还没等过半柱香,他身后那墙忽地微微一震,旋即有笑声隐隐传来。
三千本不欲多想,可架不住耳力极佳。
隔壁笑声刚歇,便转为娇嗔,内容分明:
“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下章伪·路人出没预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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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你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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