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有人对闻意的评价。她的舞蹈里没有“瑕疵”这个词。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圆规和量角器精心绘制出来的,精准、典雅、无可挑剔。她就是芭蕾这门艺术所有规则与秩序的化身。
最后,是那令人生畏的32圈fouetté(挥鞭转)。这是对舞者技术、体力和意志力的终极考验。
音乐节奏加快,闻意开始了她的表演。
一圈,两圈,三圈……
她的支撑腿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地板上,身体的旋转轴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偏移。动力腿每一次的挥鞭都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带动着身体完成一次又一次完美的旋转。她的上身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脸上甚至还带着属于奥德特公主的、凄美的微笑。
在旁人看来,这32圈旋转,她完成得举重若轻,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轻松的呼吸。
然而,只有闻意自己知道,为了这看似毫不费力的“完美”,她付出了什么。
她知道当旋转到第15圈时,乳酸开始在肌肉中堆积,带来灼烧般的酸痛;她知道第25圈时,视野会开始出现短暂的模糊,全靠肌肉记忆和强大的意志力在维持平衡;她更知道,在完成最后一圈、定格在结束动作的那一刻,她全身的肌肉都会在极限的紧绷后,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
但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稳稳地定格在一个收尾的姿态,手臂收拢在胸前,头微微低下,仿佛一只在黎明前耗尽所有力气、即将逝去的白天鹅。
整个排练室,陷入了一片死寂。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稀稀拉拉、却发自内心的掌声。那是舞者们对绝对实力的臣服与敬意。
闻意缓缓直起身,脸上属于“奥德特”的哀伤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她微微喘息着,胸口均匀地起伏,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走到镜子前,重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影像,依旧是那个强大、完美、无懈可击的首席。她用汗水、用疼痛、用日复一日的牺牲,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冰雪的王座。她是这座王国里唯一的、绝对的女王。
这个王座,让她站在了所有人的顶端,接受所有人的仰望。
但也同样,让她品尝着无人能及的孤独。
她环顾四周,那些敬畏的、羡慕的目光,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他们崇拜她,却不敢靠近她。他们是她的臣民,却不是她的同伴。
二十年来,她的人生就是由这一间间排练室、一个个舞台、一次次比赛构成的。食物对她而言不是享受,而是维持身体机能的燃料,必须用克来计算卡路里。睡眠不是休息,而是修复肌肉、保证第二天训练状态的必要程序。朋友、娱乐、爱情……这些属于普通女孩的东西,对她来说,是会扰乱节奏、导致失控的危险品,是必须被剔除的杂质。
她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一条用极致的自律与克制,通往艺术巅峰的、孤独的朝圣之路。
“闻意,”艺术总监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眼神锐利而挑剔,“很好,但还不够。你的白天鹅,美则美矣,但少了一点东西。”
闻意看向他,眼神没有丝毫的波动,只是平静地问:“少了什么?”
总监踱步进来,围着她走了一圈,目光像X光一样审视着她:“少了……绝望。你跳的是一个被诅咒的公主,不是一个被冰封的神。你的悲伤太典雅,太克制了,像教科书。我要看到的是灵魂在哀嚎,而不是技巧在哭泣。”
灵魂在哀嚎?
闻意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微微蹙了蹙眉。她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很少去想这个问题。她的灵魂,就是她的身体,她的舞蹈。舞蹈是精准的,所以她的灵魂也必须是精准的。
“我明白了,老师。”她微微颔首,没有争辩,只是接受。
这是她一贯的姿态。接受指令,分析问题,然后用加倍的训练去解决问题。就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总有最优的解法。
总监点点头,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他转头对其他人说:“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标准。但光有标准是不够的。考核那天,我要看的是能打动我的东西,而不是一台台只会重复动作的机器。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好,今天就到这里,都回去好好休息,调整状态。”总监挥了挥手,示意解散。
舞者们如蒙大赦,纷纷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一边走,一边还在小声议论着刚才闻意的表演和总监的评价。
“天呐,那样都还不够,总监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对闻首席的要求,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灵魂的哀嚎……那是什么感觉?我光是把动作做标准就已经要死了。”
“所以人家是首席,我们不是啊……”
议论声渐渐远去,很快,巨大的排练室里,只剩下闻意一个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走回镜子前。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完美的、却被总监评价为“缺少绝望”的自己。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镜面,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镜子里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她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彼此对视,如此相似,又如此孤独。
这面镜子,映出了她二十年来的全部人生。她的汗水,她的眼泪,她的荣耀,她所有的喜悦与痛苦。但它能映出的,也只有她自己。
她的世界,就像这间空旷的排练室,像这片冰封的湖面,安静、纯粹、一览无余,却也……空无一物。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她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自嘲。然后她转过身,拿起自己放在角落的背包。她的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水壶、毛巾、备用舞鞋、记满了笔记的本子……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拉开排练室的门,正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喧嚣。几个B团的舞者簇拥着,像是在围观什么。
闻意本不想理会,但一个熟悉的名字,却不经意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那个新人,叫岑野的,简直是个疯子……”
岑野。
闻意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这次考核中,唯一一个从外面破格招进来的、直接参加A团考核的新人。据说天赋极高,但也是个出了名的刺头。
她脚步微顿,但最终还是没有停留,迈步向外走去。
别人的事,与她无关。她的世界里,最大的敌人,永远是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推开剧院厚重的后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裸露的脖颈泛起一阵寒意。她拉了拉外套的领子,走进了灰蒙蒙的暮色里。
她的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剧院,是她冰雪铸就的王国。
而她的前方,是无边无际的、寂静的冬夜。
她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一场即将燎原的野火,已经在这座冰封的王国外,悄然点燃了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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