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凌二想了很多。他提着剑，从来没有这么归心似箭过。在传信小童站在下面向他挥手求助的时候，他不出意外地也看到了小童身边被一剑洞穿的大夫人。在这一刻，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改变一切。
他收剑落地。“她怎样了？”
小童哭道，“夫人，夫人没气了……二公子，你快去吧，四爷还在里面！他是剑胎，青色的那把！”
“我这就去，你别慌。”凌二从乾坤袋中抛出了几枚飞行符。“你先带她去灵光殿，她元魂多半还未灭，去找妙觉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童听令去了。凌二余音还在，人已提剑走远，愈发靠近了那仙阁的中心。
然而越靠近中心，他便愈觉得身周传来了刺骨的寒意。因为目之所及，全是断壁残垣……再也找不到一栋完整的楼阁。
……大战已经结束了。
打小，他便在这白玉牌坊下穿进穿出……在自己的记忆里，它从来崭新高大，每个人带着崇拜与仰慕踏入此处，家臣们每隔一段时间便总会精心修缮一番，上面连个磕碰的暗纹也不曾有过。却原来几剑轰天的余波下来……也是会倒塌的。
石板路崩开了，六角楼塌了。除了稍远处一阵阵山体尚在垮落的轰隆余音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梁柱断了，藏书散落了一地，茶盘与珠玉混在一起，揉砸进了松软的泥土。四下，唯有一些来不及逃跑的家臣和仙兽尸体……他们呲着破裂的眼角，长眠在自山下迂回而来的横风中。
熟悉的竹排小筑，也被整齐削去屋顶……斜斜地孤立在无妄的狂风中。
凌二才知道，原来山谷里的风……真的是凌乱的。只是从前一直有一幢六角楼阁树立在这儿，树立在幽谷边的豁口前方，用来疏散，用来抵挡住。
什么都没了——原来这就是，失去家的感觉……。
再没人笑着跑来迎接自己，无论在外如何被如何看轻如何仇视，总还是有人希望自己能好一点顺一点。再没人替自己上下打点，试图劝桀骜的自己与这个世界尝试和解。也再没有一把扇子，还能替弱小的自己挡在浩大的剑意面前，再悠悠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一声——你快走，四叔先替你挡着了。
短短数百步，是他走向那把插在废墟中间、浑身刻满凿痕的靑剑的距离。亦是此身褪去出生以来便努力维持的傲骨与光环的距离。
这条石板路，这片土地，如果没有了守护他的人，看起来是这么的空无岑寂。
凌二双手垂在身侧，仰头，极目远眺。
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变强，其实从来不是一件用来维持尊严与脸面的事。变强，就只是变强。不够强大，便终将被掠夺，便无法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强极一时，便能换得一时。强极一世，便能换得一世。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凌二垂眸，终是拔出了面前插在废墟中的青色长剑，他缓缓摩挲着青剑上触摸惊心的凿痕，眸中含着薄雾，似要哭泣，但终究没有眼泪落下。
毕竟，一个没有了家的人，已经没有资格再用哭泣去讨取什么了。
山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似雨一样的血滴，迎风拍在他的脸上，他的心好像也似手中的剑一样孤独地裂开来，但他知道，此后他会更加勇敢地去面对风雨……
这或许是因为感应到了剑中残留的四叔的气息，所以给自己带来的力量吧？
——寻常修士身死，躯壳死去，灵魂便回归鸿蒙界中，化作一场雨落下。
剑胎身死，躯壳归为无灵的剑体，灵魂却不知归于何处。
四叔的灵魂……会去哪里呢？会留在剑中吗?
一定会留在剑中继续看着我们吧。
如果没有轻敌就好了，如果自己快点醒来就好了，如果……可是没有如果，所以现在的自己只能相信他的灵魂还封存在剑中。
余光中，他看到不知何时得知了消息的凌允，一路自新宗门匆匆赶了过来，后者正满脸慌乱地，呆呆站立在屋檐下，显然还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变故。
凌二回过头，御气将青剑送了过去。
“拿好了……这是你爹。剑在身在，他就没有离开……此后他会一直陪着你了。”
凌允眸中有些惊怵，有些退却，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小心接过了那把青剑，紧紧将其抱在了怀里，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
老半天，才眼含热泪，嘿嘿一声笑出声来。
“爹，你真好！我以后再也不缺剑啦！”
凌二闭目，吞下喉间的涩痛，他转身四下走了走，自尘土中翻出了那人惯不离手的扇子，轻轻拍去泥土，抚摸了一阵后，就此收入识海中封存起来。
“走吧，去别的地方找找有没有幸存的人。”
凌允咬着牙，默默跟随凌二离去。二人忍住悲痛，一路在废墟中搜寻、感应，片刻后，数名一直游离在外的剑师亦结伴回护而来，加入了搜寻的队列。
最终，于万剑山的悬瀑结界内，救出了十多个尚且来不及撤离的家臣和侍童。
所有人聚在一块清点了会儿。逃出去的十之六七。没逃出去的大多是在第一剑中就被击中死去，还有一些是因为修为低微没办法御剑飞行。
在座诸人侥幸存活，却也都知道，若非四爷以身化剑，抵消了那古剑最强盛的冲击，在场众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凌二从始至终眼中始终含着一丝愤怒与热泪，但却不曾挥发出来。他见状垂头，脸色平静得压根不像刚刚遭遇家门被毁的人，只低声吩咐道：
“诸位可随我回长胤山的新宗门，也可以去灵光殿找妙觉地，诸位可以放心，你们不会没有去处，我凌家还未绝。”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或许诸位想回归山野，我也不会阻拦……还请各位自行回去清点物品……再来找我，我会补偿诸位半年的月饷。”
“二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个家臣带头走了出来。“四爷早就叮嘱我们了，万一他有事，我们没着落的，去善施山！想要报仇的，就去投靠你！反正我是跟你走定了，我留着这条残命，就是指望着有一日能手刃天峭门那狐假虎威的小畜生！给四爷报仇的！”
其他家臣跟着站出来。
“对，他们天峭门，不是惯爱将我们凌府列为头等仇敌吗！凌府未绝，二公子尚在光复新玄冥宗，我还要等着看天峭门跪在咱们面前俯首称臣的那一天！我也跟你走！”
“对！允公子也还在，我要留下来帮助他重建凌府！我跟着四爷这么多年，看着他苦心守了一辈子的家业，不能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凌允愣了愣，显然未料有人竟对他怀有这般期望。
凌二闻言，心知修士设想的重建之路并不好走……自己现在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光靠冲动无法成事，反而会令身边的人陷入厄运，以至失去极为重要的东西。而一旦开始决定做一件事……便要将其全然视作自己的责任，而不是顺手而为之，这些人在仇恨的裹挟下尚且不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欣慰地点头，道，“那诸位需答应我，凡事不可冲动，且随我入新宗门后，诸事需听我调配，待来日积攒力量，我新宗门屹立不倒，荣耀归一时，凌府也必将顺理成章地光复！但在此之前，诸事未必能如各位所愿，各位凡事还得按我的吩咐为之。”
“好！都听你！反正以后你就是咱们的宗主！”众人纷纷站起来力挺。
凌二点点头，又答应众人将为他们单独开创一部，作为门中精锐。随后他便兀自跃空，将废墟中尚未损毁的藏书、灵石、库存收入识海中，又将死去的仙兽与家臣尸体们掩埋在万剑山的悬瀑上方丛林中，便带着众人回转而去。
而就在众人尽数离去后，身后，那一直跟随的虚影也现出了实体。
陆小吾站在破败的竹排小筑中，略带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他原以为，原著中，是古素汐——也就是现在的自己亲手杀了凌府满门并嫁祸给七大宗门，以借凌二的手除去仇敌。
再来只要自己不动手，凌府就是安全的。
却没想到……凌府还是落得和原著差不多的结局……而且起因还是因为自己。
如果在第一次捉住那男修元魂时便将他斩草除根……如果在长胤山附近扫荡时没有出自莫名的同情放过那群人……凌二不会平白受这一剑，凌府不至被毁，凌隐也不至被人砍回原形。
……
这些事情的发生，看似虽与自己没多少关联。但所导向的结果……却并非他想看到的。
他想到这里，捏紧双拳，微微抬头，却见天边一道金光闪过，竟是他的老朋友孤身前来。
“手捧昙台，救苦救难的小菩萨终于姗姗来迟。如何，今日也要视而不见，打算继续空下去吗？”
他咧开嘴角，与来人打了声招呼。
妙觉地站在破烂的屋檐上，闻言斜瞥他一眼，手中动作未停。
“施主可是还没有破除执念，我并未招惹，为何对我怨气冲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这满头金光就来气。”他继续磨牙道。
两人对立了一会儿，却见原本都应该死去的魂光，从后山方向一一飞来，每增加一道，那昙台上就生出了一片鲜活的飘摆昙叶。
“……昙花终归一现，你却让它们有了常开的能为，好厉害啊。”黑影见状不由称赞道，“如何不干脆一点，把这亘古以来所有枉死的冤魂都救赎一遍？”
“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你记得从前的你什么样吗？”
小和尚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手中顿了顿，忽然停下动作，转过头来，嗓音轻灵地问，“你明明是难过的，为什么要用这种表情同我说话？”
黑影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眼神阴沉地向后退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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