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舟说完这话，果不其然，第二天，大军就开拔了。
人数混杂，行进缓慢，进入朔疆地界开始，众人便频频遭遇魔潮的攻击。结果直到夜幕降临，一天下来也就通共推进了不到十五里，离原定的三十里还差得很远。
当夜，大军原地扎营，布阵开结界，暂作修整。
夜里，众人各自整顿，无瑕关注陆小吾的状况，凌二抽空又悄悄过来了一趟，把囚车上的锁打开了。
“你走吧。”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走了，你怎么办？”陆小吾正眯眼瞌睡，闻言睁开了眼睛，“这时候走得不明不白，你就真撇不清了。”
凌二一口气堵在喉咙底下，瞳孔危耸地紧缩，双肩和脑袋略微往后竖立，一副非常不满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他把锁虚挂在木栏上，没多话，转身便走了。
白天来的路上，遭遇了许多魔物，混战了一天，众人都累了，眼下都各自在营地里趴窝。
莫怜鬼君盘踞此界，为世上的魑魅魍魉提供庇护所，千年来，早已经吸纳了无数拥趸。所以此行遭遇，也算是众人预料之内。
斩妖除魔，本是每一个中州修士份内的责任。可是经过这两天，众人也发现了，这样大举进攻朔疆，送一个人入万幢崖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也是被陆小吾逼得没办法，才不得不赶鸭子来送这一趟。
估摸萧云舟自己也没料到，他那日随手的排布，竟有如此奇效——世上竟真有陆小吾这般执拗着来找死的人啊！
若是后面死伤人数继续增加，速度只会越拖越慢……而万幢崖又藏在极深处。照这种行军速度，很可能半个月都靠近不了昭瞢城。
——所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等他慢慢捋清楚。
凌二这时候与众人完全相反，还在心里默默打着自己的盘算。
他存心要将人赶跑，于是第二天开始，他就刻意不搭理陆小吾了。
夜里，众修围在篝火边，逐一清点着伤亡人数。凌二则坐在主位边上，搭着长长椅背，默默关注着萧云舟的背影。后者正与其他人出谋划策、拟定明日推进路线，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凌二全程不发表意见，鬼魇也一路自觉充当吉祥物，萧云舟乐得一个人主导大权。忙完了，还得回过头来，拿着结果请示凌二。
“师尊，你对朔疆的地形熟悉，明天从这边插进去，你觉得可行吗？”
凌二这时候正撑在扶手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睛，看也没看，对萧云舟笑了笑，目光柔柔的，点头说道：“可以，你决定就好了。”
这一笑，萧云舟直接看愣了，只觉得凌二今天态度变化，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故还没有发生时一样……怎么回事？他好久没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了。
萧云舟当即兴致高涨，把地图册一拍，合在手上，凑近凌二面前，赶忙嘘寒问暖。
“是不是累了？师尊，要不先进去休息一下？”
“只是觉得很无趣罢了。”凌二有序地敲了敲搁在扶手上的五指，仰头笑了笑：“阿渊，不如你再跳个舞，给众君解解乏如何？我看大家都累了一天，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萧云舟一向很照顾凌二的意思，一喊阿渊，一对他眉开眼笑，哪还有不照做的理，当即什么事儿都不管了，拍着地图册来到场中，神色激动道：
“师尊说，想看我跳舞……众君今日尽力了。不如好好休息一夜，今日先到这儿吧。”
萧云舟挥了挥手，后方萧家弟子和家臣们，便捧着器乐鱼贯而入，众人来到场中央，围着篝火坐下。
萧云舟闭目感应一瞬，随即抛出一个灯形镂空法器，悬挂在半空。一时间，千灯环绕，暗夜里的戈壁和山石通通被照得敞亮，镂空的雕花缓缓在头顶旋转着，影影绰绰，美景纷然。
家臣们端上了酒水珍馐，萧云舟则原地幻化一身轻飘飘的红纱衣，于随手布置的舞台上翩然起舞。时不时握着酒盏，转向凌二的方向，给他敬酒。
“师尊……喝一杯，来。”
此话一出，场中风月气息更浓，直令众多修士看傻了眼，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舞娘跑错了地方，只寻思着这萧家尊主，为了讨心上人的欢喜，竟连身份形象都浑然不在乎了。
凌二今日主打的就是一个不拒绝，端起酒杯便喝。众人见他难得破戒，也都纷纷聚上来敬他，他也都一一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直让人啧啧称奇。
只有天峭门派出的几个弟子迟迟没敢上前。毕竟，这萧家尊主一跳舞，最怕的就是他们了。因为上次他这么跳的时候，砍死了两个天峭门的师兄。
是以这些人个个脸色铁青地站在远处，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这一回是跳舞，真的就只是跳舞，估计萧云舟也是没见过凌二这么温软有礼的样子，你一杯我一杯当即就喝高了。偏生两个人一个酒量不好，一个酒品不佳。
凌二喝高了，就在那儿犯晕，双颊泛红，嘴里嘀咕：
“阿渊，你今天怎么穿得跟个红萝卜似的！”
萧云舟喝高了，就搂着凌二的腰，高声闭目哭嚎。
“师兄，师兄啊！我好喜欢你，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啊！！”
凌二打了一下嗝，不解地呢喃：“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不是你先抛弃我吗？”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萧云舟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虚空，抹了把眼泪，继续哭嚎：
“好久了……明明是你把我捡回来，又不要我。算了，都过去了……嗝！咱们不提……师兄，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嗝！”
“什么师兄，喊师尊……乖。”凌二轻轻捣了捣萧云舟的后脑勺：“往后啊，你听我话，为师保证，会把你这头小萝卜坑护好了，不让别人把你给削了。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把你栽进前辈的菜园里……再学不会机灵，就让他把你给削了！”
“不要前辈！”
“要的。”
“不要前辈！不要往后，师兄！你把尘缘了了，咱们今天就飞升吧！”
凌二愣了愣才想起来，发现眼前的人并非关在囚车中的人，呆呆地愣了愣，点头道。
“好，今天就飞升！”
“今天就飞升！！”众修一起附和：“来，喝酒喝酒！哈哈哈！”
“你们天峭门的小辈咋还站着，一起过来啊，喝！！”
“喝！”
“不醉不归！！”
“喝啊，哈哈哈！！”
凌二倒了，萧云舟倒了，众人都倒了，就连平日不喝酒的鬼魇，也忍不住走出帐篷浅酌了几杯，这一晚上，凌二仅凭一己之力，把所有人全都喝倒了。
而这一切，都被关押在不远处囚车里的陆小吾看在眼底。
众人都倒下去后，凌二晕晕乎乎地趴起来，来到囚车边，把铁锁打开。
他依在木栏边，闭着眼睛催促：“你走吧!这一下……没人会再怀疑我。”
陆小吾默然看着他，知道他的意思——众人都醉了，自己跑了，那便是大伙的责任了。
“你真的打算和他飞升吗？”陆小吾看着面前醉得站不稳的男人，问。
“是。”凌二眼神散乱地点了点头。
“你早就是这样想了吧？”
“是！”
陆小吾承认，不管凌二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为了故意刺激他，点头承认的那一刻，他都被刺痛了一下。
“你骗我。”他顿了顿说，“你明明是把他认成我了。”
“没有，他是阿渊，你是你……”凌二说不过他，晕晕乎乎地道，“你走后，我会和他飞升。真的。”
陆小吾神色渐冷：“可你前天夜里还说……我走后，你会来朔疆找我。”
“我改变主意了。他是仙君，又事事乖巧，肯听我的话，你有什么好的。”凌二红着眼睛说：“你从来就不听话。”
陆小吾闭嘴沉默。
“你走吧。”凌二都快跪下求他了。
“我、不！”陆小吾加重语气说道。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凌二眉目间压着一股抑制不住的焦躁。
陆小吾怔忪了一瞬，垂头，嗓音柔和却坚定：“……为了证明我是我自己！”
“这重要吗？比命都重要吗？”凌二咬牙切齿。
“是啊，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肉眼可见的，商谈又失败了。凌二转头，气馁地走到一边，抬头忽然“啊”的哀嚎了一声，然后仰倒了下去，就着酒劲醉得彻底不省人事。
陆小吾眼见男人侧躺在地上的灰扑扑的孤单身影，一时也只能无奈叹息。
——他是不能理解，这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穿书了二十多年，以凡人的身份到他身边……也已经两年。他却从来不曾相信，自己认真说出口的任何一句话。
……
为了证明我是我自己，这很重要。
为了证明我没有图谋，这很重要。
为了不背受这份冤屈……这真的很重要！
只要到了万幢崖，我就能证明……你对我的所有误解……都是错的！
陆小吾闭上眼睛。
他很冷静，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从他看到凌二身上那些花开始，他就知道，他必须要证明自己这个身躯有多“干净”，才配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继续留下来。
因为肉眼可见的原因，男人不肯相信自己，这也很正常！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证明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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