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直送他到了幽冥河下游。
既是单独行动,就可以走更灵活便捷的水路直通过去。萧云舟向河边的船夫招了招手,将陆小吾押上船,回头又对众人点头说道:“诸君,就送到这儿吧。你们放心,我定然秉持公正,看到什么便记录什么,此符为本君平日通信留音所用。”
萧云舟说着,从乾坤袋中掏出来了一枚蓝色的留影符,又道,“到了万幢崖下,我便以这枚符咒将过程尽数记录。短暂留个凭证,也是足够了。”
“辛苦尊主了。”一个高阶修士走出来,道:“尊主一路小心,谨防途中的魔物。”
萧云舟默然点头,没有多说,交代完毕,便驱使着小小孤舟,向幽冥河深处漂去。两岸悬崖高耸,倒立在幽冥河逼仄的水影中,像是两把尖刀挟持着下方的小舟。
“不会伤害你,你放心,也不会揭穿你。”
萧云舟无意惹怒陆小吾,他无声地转过身,站在后者身侧悄然说道。
小舟行出三四里,转过两道湾,这时前方撑着船篙的萧家家臣,忽然解开身上碍事的草编斗笠和兜帽,转过了身来。
来人一身眼熟的黑袍,贴到陆小吾面前,急忙给他松了绑。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不舒服?”出声嗓音熟悉,不是凌二还能是谁。
清晨的露珠很凉,和雨水和汗液一起混杂在陆小吾脸上,他原本正靠在船舷上休息,这时候眨了眨睫毛上氲开的露珠,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凌二。
——还好,他至少愿意来送自己。
陆小吾的眼里重新焕发了希望,他嗓子里氤氲开幽冥河上空的薄雾,平静地说道:
“凌二……如果你相信我,就送我去万幢崖……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还和以前一样。”
这是他第二次说类似的话。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凌二。
凌二扔下麻绳,果然皱眉犹豫起来。近似的眼神,他在毓秀宗的山门前曾经见过,那个时候的陆小吾,是因为说不出话,又想要向他呼救。
他犹豫了。他真的犹豫了。
他一瞬间,甚至想拉着陆小吾跑回长胤山,不,跑回南海,跑回地宫,跑回一开始他们躲避追兵的那个水帘洞。什么都不管了!
烂摊子丢给阿渊处理好了,他这么聪明,一定能解决干净!长胤山也壮大起来了,大不了结界继续整天开着!和他们斗呗!谁怕谁了!明明答应了要给汐汐正名,想要天下人爱戴他,想要伤害他的人全给他道歉,可现在,连他的身份都不敢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
凌二一瞬间被愧疚和挫败压得无地自容。活了两百多岁,一身渡劫修为,怎么依旧还会被少时那种无法修炼、难以企及,无能为力的浓浓挫败感包围着?
到底经历过多少,变得多强大,才能像前辈那样为所欲为,为所欲为啊!?
——因为这个人,就因为这个人,都是因为这个人!
陆小吾知道,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见凌二脸上松动,他打起精神坐起来,试着用前辈的口吻去引导凌二,循循善诱,低声道:
“你不懂吗?玄冥宗越强,我的力量就越强……我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杀死的。相信我……去万幢崖,让他们都来,我不怕。你也不用害怕。”
陆小吾眼神迥然且通透,他注视着凌二,无比真诚。
——凌二凌二,这手牌实在抓得太烂,能说的都说了。留了一对王炸,也是用来给你压下家牌的,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
他相信凌二是喜欢自己的!他相信他们可以打出完美的结局!
“所有东西都要记录,你别忘了。”萧云舟押在船头,这时候一瓢冷水泼出来。他握着那枚留影符,出言十分谨慎。“真有状况,我不可能再为他担保了。于他,我已经仁至义尽。师尊,你自己决定吧!”
萧云舟说完,转身接过了船篙,刻意缓慢划行,留下时间给凌二自己思考。
“……”
凌二不发一言,看着空旷的一望无际的碧蓝水面,注视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站起来,垂头,对陆小吾低喃道:“你骗过我很多次了……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自语着,懊恼地转身,背对着陆小吾坐在前面的甲板上。
顿了顿,微微侧过头,欲言又止。
“就算你这回没骗我又怎样……已经数不清你骗了我多少回。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你了。你就是个大骗子!”
男人口气略带埋怨,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而且我始终在想,你哪怕为我考虑过一分……在法场的时候,就应该听我安排。现在,你已经是个大麻烦了!……你走吧!!”
让他走吧!逼他走吧!——有个声音持续在凌二心里呼啸,他只能顺从心底的声音。
他定了定神,接着,把他活这么多岁,对着这个人能想出的最恶毒伤人的话,直接说了出来。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就是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肯说,好像蒙受了八辈子冤屈,一天到晚找替身的伥鬼一样!”
“从最开始你接近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目的不纯。怎么,扒在别人身上吸血的感觉很舒服吧?你自己想想,你现在跟只撕不下来的蜱子有什么区别?一样又脏又毒!”
“你不照照镜子的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和以前一样。”
凌二言辞激烈,他没有回头,因此看不到,陆小吾眼睛里雾蒙蒙的东西。
“你以为你是什么?一个炉鼎都算不上的替身!”
他怒骂,骂完了还嫌不够,继续冷笑着赌咒,说得自己都信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保你,是因为喜欢你吗?要不是怕无端杀死你破不了局,完不了天道交托的任务……当初我就一掌将你拍死了!对……你应该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放过你吧?就是因为这张脸!……只是因为你有几分像阿渊!”
凌二故意嫌弃地回头,终于看到陆小吾的眼睛里泛着的银光了。
那一点银色紧接着溢出眼眶,很快蔓延到了脸上。
——他的眼泪竟然是银色的吗?怎么会这样,好漂亮,怎么有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漂亮,哭起来的时候像碎裂的流沙一样。
水晶融化了,从酒红的琉璃杯盏里渗出来,源源不断。水晶是闪闪发光的银白色。
他的脸也很漂亮,圆圆的带点弧度,干干净净像鹅蛋,让人想一口咬下去。
“对了,还有,你知不知道,你眼神黏在我身上的样子真的很恶心!”
凌二已经不能冷静思考了。
他就跟个铆足了劲儿的发条似的,看陆小吾哭成泪人,反倒更加激动。
——成了,成了,马上成了,继续骂!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把这个害他担惊受怕的人骂走,事情就算是成了!
“就像现在这样,我恨不得把你这双眼睛戳瞎!因为你唯独这双眼睛……不像他!”
眼泪好多,都汇聚在下巴上,成了串,似屋檐下的雨珠子。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多眼泪,他怎么这么能哭。还哭得这么安静,这么好看。
“真的……”陆小吾好不容易,才从梗塞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我真的很丑吗?”
“就是很丑啊。”凌二故意嫌弃道。
陆小吾舔了舔唇,他发现他分不出真假了,凌二还在咒骂,似恶鬼的低语一样。他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整个世界白蒙蒙一片,比他沉过最深的海还要绝望。
他发现他停不下来了。
眼泪停不下来。一直落,一直落。擦不干净。
心很痛,前所未有的痛。比挖心的时候还痛。
他甚至想,如果凌二希望,他现在就可以把眼睛戳瞎。
“还不走?怎么这么不要脸,骂都骂不走,真恶心!”凌二还在不停咒骂。
陆小吾站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体面可言了。
“凌二,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死我的人,只有你,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陆小吾的声音很低,也因此很难让人听清。
他咬紧了牙关,很努力才不让自己哽咽出声。他乖乖地站起来,走到船板上,垂着手,弯下腰。
他回过头,以入水之姿,侧身注视了一眼凌二。映入眼帘最后的画面,是萧云舟押在船头,一脸宣告胜利的晦涩微笑。稍前一点的凌二,则满脸憎恨厌恶,还在不停咒骂着他。
一眼,便算是和他这二十年的人间彻底道别了。
“算了……这是你的选择,我接受。”
陆小吾说完,俯身便跳了下去。
他的动作那么流利,像一条贯海的人鱼。他跳水的时候都在哭,满脸的银光挥洒,一直没断过。
“扑腾”一声,那流动的身影彻底融入了清澈的河底,似一尾灵活的大鱼,很快便潜游而去,消失不见。
凌二支着耳朵听了好久,直到水面和水底都再也没了动静,才慢慢回过神。
他头也不回,低声呢喃:“他刚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楚了吗?”
萧云舟摇头,“没有听清。”
孤舟飘摆,水声淅淅沥沥在耳边流动,整整一刻钟,凌二呆呆站在甲板上,看着陆小吾跳下的水面出神。
——汐汐水性好,水里是他的家。这样一来他也就安全了。
等风头过去,自己再来此寻他好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萧云舟摸了摸鼻子,一脸羞顿地凑过来,问:“我真的比他好看……这是你真正的想法?”
凌二前所未有地失落,他披上斗笠和兜帽走回去,站在船头,恍然若失。
“……骗人的,他的眼睛像小鹿,比你的好看多了。”
萧云舟垂眸,非但没有生气,眼底还很得意。他看着水面,小心掩藏住心里的狂喜,悠悠吁了口气。
“走吧,这下放心了,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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