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个小游戏

“那孽畜虽是不死金身,但侧颈最为薄弱,届时仔细看准了,可不要手抖。”

芙蕖夫人做梦也不会料到,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有了下手的机会,且居然还是彭侯自己送上来的。

……

刚刚杀过人的法器被递到楼小禾手里,彭侯强迫她握住,旋即手把手地,将凤仙霹雳火对准了他的侧颈。

“好孩子,手别抖。”他贴心地叮咛,语声较之芙蕖夫人,更为切切。

他的每一声“好孩子”,都叫楼小禾悚然。

这是个疯子,她想。

“你身后那个人,背了数不清的血债,死有余辜。至于我……你看清楚,我是谁?”

“天、天君。”

她现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方才那突如其来的,看似强烈的勇气,是多么不堪一击。

空气中汹涌的血腥味像养料,滋养着胸中的恐惧,野草般疯长。

彭侯那不笑时也微微翘起的唇角,此时弯成一弦新月,他轻轻地摇头,“叫我名字。”

“……彭侯。”

“不错,我是彭侯,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你方才口口声声说心悦我,不也一样想我死?我给你机会,你不要叫我失望。”

声音真好听啊,将冰冷残忍的疯言疯语,轻声细语道来,宛如缠绵的情话。

禁锢在腕间的手掌好似铁钳,只要轻轻一用力,便能粉碎她的骨头。

可这太无趣,魔头只醉心于玩弄猎物的恐惧。

“乖,动手。”

语气始终温柔,似诱哄,又似催促。

楼小禾没有动,她的四肢此刻已然麻木,全无知觉,一丝一毫也动不得。

倏地,脸侧一热,彭侯的掌心贴上来,指腹细细摩挲她的眼底,“哭什么。”

语声似在叹息,“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

楼小禾此刻方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那这样好不好……”他似乎耐心极了,循循善诱,“我先来。”

楼小禾手里一空。

隔着婆娑泪眼,她看见,碧光流转的凤仙霹雳火,被彭侯握着,近在咫尺地抵在鼻尖。

轰然巨响里,一朵翠生生的花,在楼小禾被泪水浸得晶亮的眸底勃然怒放。

她感到眼前一点点黑下去,意识渐渐模糊,却有一个声音,霸道,且不可理喻地道:“不许晕。”

而更不可理喻的是,楼小禾脑子里一个激灵,竟真就转瞬清醒过来。

“……”小红啊小红,你坏事做尽。

回过神时,那烫手的山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轮到你了。”

男人唇角含笑,微微一偏头,将修长的侧颈袒露在她面前,神色间的期盼和愉悦,好似在等待一个浪漫的亲吻。

他说话时的语气简直称得上雀跃,楼小禾忽然深刻地意识到——

“一个小游戏。”

是了,这个人,此时此地,确凿抱着纯粹且盎然的游戏精神,在与她……玩。

只是在玩,这就是一个游戏,有趣,刺激。

楼小禾那不知所踪的勇气像一抔死灰,霎时间因愤怒和不甘而熊熊地复燃。

不就是玩么,好啊,她奉陪。

楼小禾毫不犹豫地捏爆了手里的烫山芋。

说实话,此刻,她脑中空空,只觉得爽快,平生所未有过的爽快。

而她似乎与对面那个疯子,至少在这一刻,是感同身受的:不做人的感觉,实在很不赖。

但这种美妙的感受太短暂了,楼小禾猝不及防地,看见对面人血肉横飞的尸首。

那张俊美的脸庞在自己眼前瞬间被击穿,皮开肉绽,四分五裂。

耳边嗡鸣声尖锐凄厉,她的神智被一片血色摧残得破碎零落,视野沉沉地暗下来,直至完全没入死寂的昏夜。

*

从很小的时候起,楼小禾就深受娘亲“不要靠近男人”这一至理名言的熏陶,与此同时,也不耽误她混在男人堆里,假小子一样长大。

犬奴们睡觉时都是大通铺,男人大半拉,女人小半拉,井水不犯河水。

洗澡时也一样,男的泡一汤,女的泡一汤,各用各的洗澡水。

自打从娘胎里出来,楼小禾泡的,就是男汤,每次洗澡,都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坦诚相见,但从来没有人发现:她是个异类。

这个事,说来话有点长,因缘际会,须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她尚未出生,娘亲也未遭遇上姓阮的一家,甚至还未被掳至凤麟洲……

话说那年,娘亲遇上一位贵人,对方能预知天命,断**福。

贵人道:“你将来育有一女,天资聪颖,心性慈悯。奈何命舛福薄,十八岁那年,要历一遭生关死劫,凶险异常。”

娘亲忧心忡忡:“是什么劫难,如此凶险?”

贵人道:“她将在那年遇上一个天生坏种,二人之间恩怨纠葛,生生死死,剪不断,理还乱。”

娘亲焦急道:“还请仙君不吝,赐一条避祸躲灾的明路。”

贵人大发慈悲,给了娘亲一样法宝,道:“这长命锁你收好,我在上头施了障眼的仙诀,待你女儿出世,便为其佩在颈间,须臾不离,三年后,仙诀入骨,纵然离了这锁,也无人能识破她的女儿身……当然,除了我。”

就这么,她一生下来便戴上了那长命锁,三年后,锁却莫名消失了,只在胸口留下一枚浅紫色的锁印,瞧着像胎记。

也正是依靠这法宝,许多年来,凤麟洲上上下下,都只当她是个男儿身,就连那阮崇阮从谦之辈,也被蒙在鼓里。

可见,这位贵人所言非虚,也确凿是个大有来头的正经神仙。

只不过,他当年并未透露身份,娘亲也早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身后还跟了个一板一眼的亲随,瞧着也不像**凡胎。

总之,娘亲对“天生坏种”这一说深信不疑,为了让她躲过十八岁的这一劫,平日里总将“不要靠近男人”这句话挂在口头,光说犹嫌不够,还要用唱的,每日价地给她洗脑: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

年幼的楼小禾并不晓得,究竟是怎样凶恶万端的男人,一靠近就会变得不幸。

她只知道,娘亲的歌声很好听,轻盈却有力,能飘飘然地乘着风,飞出去很远很远,穿过漫长且孤单的岁月,一直飞到她的梦乡,与她长长久久地作伴。

*

楼小禾睁开眼,灯火荧荧间,男人容颜俊丽,眉目如画,身后华丽的床帐瞬间失色。

他就这样殷殷地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神情关切。

——娘亲,那贵人预言中的“天生坏种”,终于还是在十八岁这年出现了,但我们都料错了一桩事:这该死的坏种他,貌似是个断袖。

方才被她爆头的人,此刻毫发无伤坐在面前,笑得柔情似水,用他那把蛊惑人心的好嗓子,轻声细语:“你做梦了。”

耳中嗡鸣声不绝,楼小禾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感到一股空虚又浩荡的平静,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对方话头:“是么,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嗯,一直在喊娘亲。”彭侯拇指轻抚着她的手背,动作温存,“想娘亲了?”

那空虚又浩荡的平静,顷刻间被粉碎,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声“娘亲”。

楼小禾知道,她可以掉眼泪,但决不能在这个人面前。

她抬手掩住双眼,别过脸去,泪水沿鬓边滑落,悄然没入枕巾。

是啊,她想娘亲了,不可以吗,她至少还有一个娘亲可以想,面前这个魔头,眼里心里都荒无人烟,真是可怜。

她忽然感到一阵宽慰,心里的委屈莫名被这个想法抚平了:没错,再残暴再强大又如何,她偏要可怜他,狠狠地可怜他。

“转过来,看着我。”他说。

楼小禾牙关咬紧,说不清是怒是恨,用力擦干眼角的泪,转过头,睁大眼睛瞪他。

对视的瞬间,彭侯几不可察地一滞,眸光极细微地颤动,他深深望进楼小禾的眼睛里,抬手抚过她眼角的泪痕,动作却算不上从容,仿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你说心悦我,可为何杀不了我……好孩子是不可以撒谎的。”

“好孩子”几个字听得她心头火起,“啪”地打掉彭侯的手,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彭侯却不以为意,重新握住她,放到胸口处,“小禾。”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也是除了娘亲外,第一次有人用这个名字唤她。

楼小禾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掉了,彭侯的语气听起来太脆弱,仿佛下一瞬就要碎掉了,“小禾。”

他就这样一声声地唤,楼小禾忍无可忍:“干嘛!”

这时,彭侯胸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又是那月琴般的,某种小虫子的叫声,很好听。

她的手一直被按在彭侯胸口,对方的温度从手心里丝丝缕缕地传来,小红似乎正在逐渐苏醒。

“这次虽然失败了,但我相信,你可以的。”

楼小禾一头雾水:“我可以……什么?”

“亲手杀了我。”

她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彭侯此刻有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神情疯狂而兴奋。

“疯子。”楼小禾眉头紧皱,脱口骂道。

彭侯不怒反笑:“不错,我是疯子。没有人会爱上一个疯子,对吗?”

“当然。”楼小禾怒视他,但下一刻,心口冷不丁一阵麻痛,喉头蓦地滚出来几个僵硬古怪的音节:“……不是。”

“……”

此刻,楼小禾对小红以及芙蕖夫人的恨意,已然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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