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别过脸去,“……那、那花茶呢。”
“你衣裳口袋里,有包茉莉花。”
楼小禾恍然:原来如此。
她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索,很快意识到不对:“……”
等等。
“……你、你换我衣裳了?”
她猛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件青绸衫子,衣料柔软亲肤,尺寸也正合适,量身裁出来一般,穿着很舒服。
“破破烂烂,都是血……”彭侯看她一眼,“不能换?”
是了,她从小便在男汤里泡,没道理这样扭扭捏捏。
说到底,大家看上去没两样,谁也占不着谁便宜。
楼小禾扯了扯嘴角:“没,我意思是……有劳了。”
“不客气。”彭侯一本正经道,“坦诚相对,有助于培养感情。”
“……”
楼小禾瞥一眼他手里那本砖头厚的书,干笑道:“你还真是……学以致用啊。”
《论如何俘获一颗真心之小鸡吃绿豆考》……她来来回回咂摸这书名,忍不住想笑:
小鸡吃绿豆——强努。
楼小禾一时很难判断,写书之人,和一本正经捧着此书在大清早发奋苦读之人,哪一个病得更重些。
应该还是后者,毕竟,彭侯捧书苦读的缘由,却非单纯为求一颗真心,而是为了求死。
“你……”楼小禾将糖块腾到腮帮子,斟酌措辞,好半天,在“你真那么想死”和“你对这个世界真的再无留恋了吗”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选了前者,因为后面那句实在有点矫情,和天生坏种的气质不符。
彭侯眯了眯眼,并不答她这话,而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昨夜你情真意切,说心悦我,我当了真,一时没忍住。”
楼小禾愣了下:“没忍住……什么?”
“迫不及待地……”彭侯倏然倾身,抓住楼小禾手腕,不容抗拒地将她牵引至颈侧,“想要死在你手里。”
“……”
掌心处跳动的脉搏均匀、有力,那里是他的命门,肌肤不似掌心粗粝,触手细腻有弹性,他的体温偏高,热流随着脉搏,一下一下渗进楼小禾的手心,她恍惚间生出错觉:仿佛手里握住的,是眼前人的心脏,鲜活,强健。
耳中的嗡鸣声骤然变得尖锐,楼小禾依稀听见,阮存信被灵蛇索绞杀时的惨叫声。
她猛地抽出手,捂住胸口急喘,直到平复下来,对上彭侯静静望过来的视线,她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杀了阮存信,可彭侯似乎无动于衷。
“脸怎么这样白?”彭侯神情关切。
楼小禾暗自松一口气,道:“我……饿了。”
这句却非搪塞之词,从方才见到彭侯起,她就莫名饿得发慌,吃了那颗花生糖后,甚至更饿了。
“早食想吃什么?”
极寻常的一句问语,楼小禾听了,却不由发怔。
从方才开始,彭侯便极有耐心,顺着她打岔的话头,一句也没让落地上,好似全然无意追究阮存信之事。
就在刚才,楼小禾杀了个人,而彭侯此刻只关心她早饭想吃什么。
楼小禾发觉,她很难将眼前的人,和昨夜险些用凤仙霹雳火将她轰死的那个魔头联系到一起。
混乱的割裂感和中烧的饿火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楼小禾听见自己的声音:“虽然有些冒昧,但……死是你的愿望,对吧?”
彭侯似乎有被这个冒昧的提问取悦到,笑道:“不错。”
“那正好,我呢,是必须要活下来的。”她朝彭侯伸出小指,下定决心道,“我会努力,在七……呃,六天内杀掉你,但作为回报,你要让你的手下护我们性命,保证我们安然无恙地离开一壶天。”
“我们?”
“对,所有从凤麟洲出来的犬奴,一个都不能少。”
彭侯笑了一声,抬起手,却不是要拉勾,而是将她的小指轻轻握在了掌心里。
“六日之期,我可以护你们周全。六日之后,我若还活着,自是要提着你的人头,前去血洗凤麟洲的。我若死了,却不敢保证,一壶天上上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唇角噙着笑,一瞬不瞬盯住楼小禾,“但我相信,小禾冰雪聪明,到时定然能功成身退。”
耳鸣的声音愈发强烈,楼小禾整个脑瓜子都嗡嗡的。
彭侯这些话,楼小禾早在芙蕖夫人那里,便已听过一遍——
“狮子身中虫,还吃狮子肉。你是个聪明人,到了那一壶天,自然领悟。”
都在夸她聪明,又有哪一个是真心。
楼小禾暗暗咬牙,用力想把小手指头从彭侯的魔爪里抽出来,却反被他拽得往前一倾。
“抖什么?”
她顿时愣住,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发抖。
彭侯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指,动作温柔又珍视,眼神却饱含着他自己或许也未曾察觉的,刻薄的恶意。
“除掉一个渣滓而已,怎么怕成这样?”他轻笑一声,“好孩子,你不如先好好想想,要怎么用你这双软弱的手……来取我性命?”
他高高在上,睨着冷眼,噙着嘲弄的笑意,就这么漫不经心地,看破她的故作坚强,拆穿她竭力维持的镇定。
不错,从踏出那扇房门的瞬间开始,她就一直在强撑。
楼小禾撒谎了:她来之前,并没有想要杀死阮存信,只是想到顺子,放心不下,才特意过来看看。
杀人不过顺势而为,但有那么一刻,她确凿是起了杀心的。
阮存信死了,大仇得报,本该是一桩快事……可她却这般没出息,像个懦夫,在这里软弱地发着抖,丢人现眼。
楼小禾自问是个脾气极好的,没想到会被一个疯子像这样三言两语戳中肺管子。
她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想狠狠地骂回去,可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冷不防——
眼前一黑。
“……”
她感觉自己是死了。
被这厮活活气死的。
*
“噔噔噔——”
急促的脚步声。
“大胆贼人!竟敢——”
沈涣气势汹汹领着一帮人前来兴师问罪,一踏进后院,就见彭侯怀里抱着个人,正迎面走来。
“天、天君……”
彭侯看他一眼:“何事?”
不知是不是沈涣的错觉,他家天君素来温和的眉宇间,隐隐浮现出一抹来历不明的焦躁。
“听闻有奸人欲私放阮贼,属下特来相擒!”说着,眼神往里间一扫,那扇敞着的房门叫他眼底一亮,说话中气也顿时足了好几分,“天君,阮贼——”
“死了。”彭侯打断道,那抹焦躁此刻更甚了。
“死了?”沈涣愕然,很快,脸色一沉,看向熟面条般软在彭侯怀里的人,忍了忍,没忍住,粗声道:“这小子怎么回事,没长骨头还是没长脚,大清早的,在这儿装什么死?”
怀中人无意识地一颤,彭侯紧了紧手臂,抬眸看过来,“你凶什么凶。”
沈涣:“……”
彭侯从来都是优雅的,哪怕动怒时候,也一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他不需要勃然作色,只眉峰轻轻一沉,便足以令人生畏。
沈涣方才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了,柳含烟若在的话定要说他冒失造次,他也料到彭侯定要不悦,但这近乎呵斥的语气还是砸得他整个人措手不及:
他家天君的魂,似乎在一夜之间,被个芦柴棒似的男狐狸精给勾了去……
——沈护法痛心疾首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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