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被困住的生魂，还有那个名叫栓儿的孩子，正等待她去解救；
对面躺着的疯子，等爱更等死，她昨夜杀过一次；
她原本猜测，柳含烟很可能是背后的神秘人，现在却不那么笃定了，毕竟眼神做不了假，柳含烟投向彭侯的目光，虽则复杂，却找不到一丝恶意……
还有凤仙霹雳火的余音，阮存信被绞杀前的嘶喊，玉牌坠入汤锅底的闷响，咬牙甩出去的那记耳光，湖上有人打铁，叮叮当当……
这一刻，无数杂音远远地淡去，许多事情被遗落掉了。
寂静的雪夜，有个人与她对面而卧，他语声款款，夸她聪明，夸她有眼界。
可她什么绮思也顾不上有，一心只想找个人取暖。
……娘亲，冬天实在太冷了。
楼小禾抬手抱住自己，弯腰蜷成虾米，用力搓了搓手臂，企图缓解身体的冷意。
身后是沙沙的落雪声，身前是彭侯均匀有力的呼吸，她本能地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汲取一点温暖。
“你不冷吗？我好冷……”
楼小禾两排牙齿打着寒战，声音哆哆嗦嗦，直到凑近了，才发现他们躺在一个被窝里。
“你要不也过来一点，被子小，躺近些，风才钻不进来。”
若照小红的性子，像这样二人共卧一榻，怕是早就拱到彭侯怀里去了。可不知是不是到了这冥鸦瓮，小红觉得陌生，竟全无反应。楼小禾怂得很，只敢小心翼翼凑近，她冷极了，说话间，几乎飙出泪来。
男人却像根木头，一动也不动。
她冻得神志不清，口不择言起来：
“别以为我不晓得，夸我聪明有眼界，拿好听的话来哄我，这些都是你从那破书里学来的，又一个赚取人真心的肤浅手段吧…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动动嘴皮子哄人可以，要借你身子取个暖便吝啬玉体…大家都是大男人，谁又能占谁便宜…今日我若冻死在这里，难不成就趁了你的意…你莫忘了，我可是谛听钦定，你的天生克星…你若真个想死，只能借我之力…还是你嘴上寻死，心底却贪生…是以有意要我冻毙于此…你个魔头，好狠的心…”
楼小禾牙关抖个不停，一串碎碎念颤颤巍巍的，念经一般，似乎终于感化了对方。
彭侯修长的手臂绕过她，将她圈进怀里，他像个火炉子，烧得旺旺的，楼小禾一贴上去，便顿时活了过来，暖意流经四肢百骸，冻得发麻的手指脚趾微微泛起痒意。
她脑子渐渐清醒，听见彭侯的声音响在头顶：“不是在哄你。”
“什么？”她还没缓过来，随口咕哝了一声，尾音发颤。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眼界的孩子。”彭侯一本正经地，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楼小禾愣了愣，耳尖烧起来，“你、你别说了。”
彭侯笑：“夸你呢，不爱听？”
她吸吸鼻子：“孩子、小孩、好孩子、乖孩子……诸如此类字眼，天生就不爱听，还请天君多担待。”
彭侯的手掌在她发顶一下一下地轻抚，他似乎格外偏爱楼小禾发丝的手感，抚摸的动作带着几分不着痕迹的流连，“我担待你，你是不是该投桃报李？”
他话头一转：“叫我什么？”
楼小禾默了一下，“……彭侯。”
这声唤有如雄鸡一唱，把天给一嗓子唱白了。
“……”
楼小禾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终于适应了光线。
她的手心脚心都被人体暖炉烘得暖乎乎的。
楼小禾戳戳彭侯横在自己身侧的手臂，“天亮了，起来干活。”
彭侯松开她，这时对面的门板被人“笃笃”叩响。
“大壮，我家婆娘托你家婆娘做的猫蹄子，好了没？娃娃不抗冻，紧着穿呢！”
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也洪亮，尤其一声“大壮”，唤得荡气回肠。
楼小禾：“……”
魂识入瓮后会随机附在里头的人身上，看来她和彭侯这是摊上了一对夫妇，男的叫大壮，女的叫翠花……
咦，翠花是从哪冒出来的？
……等等，夫妇？
楼小禾猛然一低头，又猛然一抬头……
“你的脸……怎么没变？”她抱着一丝侥幸试探道。
彭侯一脸淡然：“你的也没变。”
……那就好，说明他们看彼此都还是本来面目，也就是说在彭侯看来她还是条汉子。
彭侯眸光一闪，忽然道：“麻花辫挺好看的。”
“……”
低头去看辫子前，楼小禾没有错过，那双漂亮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
她有一个合理且不算大胆的猜想……
“你早就发现了？”她此刻是女儿身。
楼小禾用力瞪他。
难怪方才黑暗里，她提出取暖，他就跟个木头似的装聋作哑，非得她软磨硬泡好一番才状似勉为其难地从了。
彭侯笑得温文有礼：“你可是谛听钦定，我的天生克星，我纵然再狠心，也断不能叫你冻毙于此。”
楼小禾：“……”
这个一心求死的晦气男人，活着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戏弄她吧。
敲门声断断续续，一直不停。
“大壮？”外头人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喊你呢，”楼小禾木着脸看向彭侯，字正腔圆吐出两个字，“大壮。”
彭侯眯起眼睛，楼小禾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却没再说什么，翻身下床，打开门，一阵北风卷进来，带着清苦的药气，楼小禾鼻尖不自觉地耸了耸。
门开处，她瞥见白茫茫的雪景，映着空净无云的一角蓝天。
——娘亲，我看见了冬天。
*
楼小禾埋头在针线篾箩里翻翻找找，门边人一拍巴掌，“哎，猫蹄子，翠花你这不是做好了嘛！”
彭侯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目光微动。
楼小禾低头看手里的东西：是条连脚小棉裤，连脚和裤腿用带子缠住，布料里填着棉絮，摸起来挺厚实，往小娃娃脚上一套，可不就像胖嘟嘟的“猫蹄子”。
楼小禾转头朝门边道：“裤脚还没收线，你且坐坐，我这就给缝好。”
说着，目光落在彭侯身上，“大壮，给客人看个座。”
她有意使唤他，不图别的，就想给他添添堵，不料他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竟真就给人搬来张凳子。
彭侯这一点很怪，一壶天那帮人对他又敬又怕，供得没边儿，他本人却几乎没什么架子：
打架时候大包大揽，小弟干瞪眼。
打铁也亲力亲为，任一大帮人看热闹似的围观。
院子里没个人伺候不说，连厨子也要找沈涣借……
楼小禾穿好针，一壁不着痕迹地朝彭侯方向瞥：脸还是那张脸，身上的衣裳却是大壮的，大冷天，薄薄的粗布短衣，浑然不觉冷，背挺得直直的，肩膀很宽很舒展，不像旁边男人，肩头端着，透出瑟缩意味。
许是彭侯平日里本身穿着就朴素，粗简的衣裳和那张精致贵气的脸蛋竟无半点违和感，看着还怪顺眼的……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原本半垂的视线一抬，眼神相触的瞬间，楼小禾不自然地飞快撇开眼去。
雪天，棉花有些潮气，落针时颇吃力，好在棉裤针脚大，不怎么费工夫。
“这天寒地冻的，小少爷的病怕是又要重了，你们瞧见没，最近老爷愁得哪，白头发疯长。”那汉子一坐下，就开始长吁短叹。
“瞧见了。”
彭侯应付得敷衍，但到底没让人的话掉地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听算命的说，今年三九天是个大坎，凶多吉少。”汉子搓着大腿的动作一停，忽然压低声音，“那半仙说了，像小少爷这种生下来就多病多灾的，无一不是来讨债的。”
楼小禾动作一顿，彭侯淡声道：“讨谁的债？”
“还能是谁，当然是他爹。”汉子一拍大腿，黝黑干瘪的脸皱了皱，“不过这关老爷一向行善积德，平日里待我们这些下人也都极好极和气的，还让我家柱子和你家六盛……”
他话头忽然滞住，眼神闪烁，用力咳了一声，才续道：“还让孩子们入私塾读书，谁有点困难，他要是晓得了，没有不帮衬的。这么位大善人，怎么偏偏就让讨债鬼缠上了？”
彭侯这回没应声，大汉兀自搓了会儿大腿，又说：“可见前世欠下的孽债，到了今生，也是难逃的。想那关老爷这些年，求医问药，寻仙问卦，费了多少银钱，那讨债鬼就跟个无底洞似的——”
“缝好了。”楼小禾抓着那对大红大绿的猫蹄子在半空晃了晃，扬声打断他。
不远处坐得笔挺的彭侯，此时表情不温不火，唇角微翘，但楼小禾莫名就是感觉：他不大高兴，且很不耐烦。
*
关上门，室内的空气比室外还要冷。
楼小禾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位飕飕散发着寒气的主：“你……生气了？”
彭侯抬眸看她，眼睛一弯，道：“生什么气？”
他一笑，楼小禾就是一哆嗦，她想了想，迟疑道：“……气我不该给他缝猫蹄子？”
她搓了搓手，觉得既然大魔头不高兴了，还是有必要哄一下：“人家谢使者说了，不可随意改变事物轨迹，那这猫蹄子本就是翠花先时答应了要做的，总不能胡乱赖掉。再者天气这么冷，你也听到了，他家娃娃不抗冻，紧着穿呢……还是你气我使唤你？我那就是——”
手上忽然一暖，彭侯的手掌将她两只手都包住，打断她的话，“手怎么这样凉？”
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一翻腕子，凭空变出只小巧玲珑的紫铜手炉，热气从镂刻着“福”字的炉盖丝丝缕缕冒出来，暖意融融扑面。
手炉递到她手里，沉甸甸的，不烫手，温温热热，和彭侯掌心的温度相仿。
“小小年纪，非但精通厨事，针线功夫也了得，聪明又能干，夸你还不及，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楼小禾怔怔的，望着彭侯一开一合的嘴，想看看上面是不是抹了蜜，怎么从方才开始，就净说些好听的话叫人昏头又昏脑。
那张不笑时候也微翘的月牙唇，这时微微一牵，恍惚间，楼小禾听见他说：“你说对吗，翠花。”
楼小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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