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芙蕖夫人给了她三样法宝。
前两样她都能理解,只这最后一样……
“这是红鸾丹,能让你爱上一个人,死心塌地,矢志不渝。”
阮烛消化了一下这话,迟疑着确认道:“不是说彭侯百毒不侵,这药……”
“没的便宜了那孽畜,此等宝贝,当然要留着自家吃。”
“……”
她试图理解对面女人的脑回路:要杀彭侯,便要先破其金身,要破其金身,便要让他爱上自己,此药却反其道而行,让自己爱上他……想来是留了一手。
谛听所谓的“死于真心一片,死于孽海情天”,不单指死于所爱之人,也包括对彭侯揣着一颗赤诚真心的人。
若前两样法宝有什么不测,她借助红鸾丹,种下对彭侯的情根,一样能手刃彭侯。
看上去倒也没什么毛病,但……
这计划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一个人,是无法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的同时,又痛下杀手的……又不是精分。
很显然,这是步死棋。
但阮烛瞧芙蕖夫人面有得色,不由怀疑:莫非她有什么绝处逢生的后手,能将死棋盘活?
想来一个人若缺德到了一定地步,出于某种弥补,定然不会缺心眼子,阮烛暗忖。
芙蕖夫人笑了笑,道:“此去我自是盼着你马到功成,可万一失手了,那魔头定不会与你善罢甘休,少不了百般折磨,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时用上这宝贝,那摧残折磨你的,便不再是妖孽彭侯,而是你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你想啊,心上人是什么人?”
“……”
阮烛嘴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算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懂个屁。”
“……”
芙蕖夫人不屑的目光中流露出怜悯:“所谓心上人,便是你愿为之生,为之死,哪怕豁出身家性命,也要用一整颗真心爱到底的人。心上人的刀,落在身上,只感到快活,并不觉痛苦,便是死在他手里,也甘之如饴的。”
“……”
阮烛直想翻白眼:这屁话听着,倒是挺新鲜。
她隐隐有种强烈的,不大妙的预感……
“到时若失手了,你服下它,凭那魔头怎么折磨虐杀你,你也只感到快活,不至于落得死不瞑目。”
阮烛:“……………………”
呵,倒真是留了一手,却不是为彭侯,而是为她阮烛,真是稀奇。
阮烛向来知道,这女人身上很有股子疯劲,但疯成这离谱德性,却非她所能料到的。
疯发够了,芙蕖夫人终于想起来干正事,递过来颗药丸:“吃了。”
“这是七绝丹,七日内不服解药,便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死,除了我,无人能解。”芙蕖冷冷盯住她,“限你七日,取彭侯狗命,否则,届时毒发……那滋味,纵然铜皮铁骨,也遭不住。”
……
阮烛步出一片花园,穿过曲折的回廊,尽头处的粉墙间,开着一拱月门。
出得门来,脚下只余一条羊肠小道,两侧茫茫花海夹道。
她却分明看见,前方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另一条,还是死路。
*
彭侯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秋天的叶子,原来不仅会变成黄色,还会变得枯脆,一踩一响,很好听,哪怕踩在上面的,是个杀人如麻的活阎罗,也不妨碍好听。
阮烛耳朵随着声响微动,目光怔然落在不远处的凌霄上,它傲立青云,但藤叶枯槁,了无生气。
头顶落下一只大掌,阮烛倏然回神,有人轻抚她的发顶,动作温柔,带着安抚。
眼前是一双蒲履,干净朴素,编织精良。
阮烛眼前倏地一花,高大的身影俯下来。
“这是什么。”
阮烛呆呆抬眼,男人的手很干净,指节处的血痕不见了,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样物事,她定睛看去,心中一沉。
——那是根木簪,不知什么时候被男人拔了下来,从她的发间。
——那又不完全是根木簪,里头藏着芙蕖给她的法宝三号:红鸾丹。
服下此丹后,只要盯着人瞧上三个呼吸,便能死心塌地爱上对方。
世间情情爱爱,她虽不甚了了,但道理总是相通的。
就好比她喜欢吃肉,哪怕眼下吃不着,那便将肉请去梦里,供她一嚼。
反之,若有块肉,巴巴地等着你去吃它,且非你不可,而但凡吃上一口,日后便只能紧着这同一块肉来回啃,旁的山珍海味再与你无干,且偏不巧,你只吃素……试问,有谁能为了不辜负这块肉,便强逼着自己吃它么?
由此足可见这红鸾丹之荒唐不稽,发明此药之人多半有病,当然,芙蕖说的话,真真假假,过过耳就好。
她和阮存信母子同心,恨不得阮烛早日归西,这所谓的红鸾丹,八成是能叫人当场毙命的剧毒之药,却把些天花乱坠的胡言乱语来哄她。
然而,她虽晓得此药很可能要命,却依旧带上了,甚至带在随手可取的地方,多少存了点懦弱的心思:
若真个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那便给自己一个痛快。
一阵风动,木簪在彭侯手里消失无踪,布满铁茧的大掌间赫然躺着粒红艳艳的丹丸,只见他揣着这粒来路不明的药丸,端详片刻,二话不说便要往自己嘴里送。
“……”
“这是我的……补药。”阮烛登时回魂,劈手把药夺来,牢牢攥在手心里。
对上男人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找补了一句:“……很贵的。”
……她在说什么屁话。
彭侯却似乎听进去了,她听见他问道:“多少?”
那位锦衣公子更是煞有介事,走上前来,摸出腰包,跃跃欲试准备一掷千金,“我们买。”
“……”
彭侯漆黑的眼珠瞬也不瞬,俨然对这颗丹药势在必得。
……不是,这人什么毛病,毒药也馋?
二人无声对峙片刻,阮烛微微一笑,飕地将药丸塞进了嘴里,当着男人的面,咕嘟咽了下去。
她没得选。
阮烛是晓得的,彭侯百毒不侵,红鸾丹也好,绝命毒药也罢,吃便吃了,什么事也不会有,顶多他嫌不好吃……然后发起脾气来,把她脑瓜子一拳打烂?
——但万一呢?
芙蕖一心要她死,此药之歹毒想来非同寻常,万一真把彭侯吃出个好歹来,这会儿有目共睹,她百口莫辩,定然难逃一死。
届时在场所有犬奴,势必脱不了干系,大家都得跟着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阮烛大无畏迎向彭侯的目光,静候毒发。
方才杀得昏天黑地,她没敢细看,这会儿面对面了,才终于瞧清他的长相:
并非粗犷的猛男面貌,五官很精致,甚至有些秀气,但最惹眼的是那一对黑眸子,瞳仁像墨,黑得不透风,盯着人看时,宛似要将人吸进去,深邃,且危险。
但他眼形偏长,直视时眼尾微微下垂,勾出个缱绻的弧度,反而微妙地消融了眸光中的锐利。
凤麟洲一马平川,不见丘陵山谷,但阮烛在书中看到过,那在峡谷间峰回路转的湍流,豁然陷入平原宽广的怀抱时,溶溶漫漫地淌,水波澄澈,平静而温柔。
——就像他的眼眸。
等等,她在干什么。
阮烛猛地抬手捂住胸口,那里头,有只正在发狂乱撞的小兽,不知死活。
“!”
所以……并非什么绝命毒药,竟真就是红鸾丹?
——芙蕖,纯纯疯婆子,凤麟洲有你了不起。
阮烛闭了闭眼,尝试安抚胸膛里躁动狂乱的心跳,强迫自己回想方才那一地的脓血……
“哕——”
她干呕一声,生怕冒犯到对面那活阎罗,连忙道:“这药也忒难吃了,幸亏您没吃,哈哈,哈哈哈。”
彭侯似笑非笑看她,忽然摊开掌心,“吃颗糖,缓缓。”
阮烛一愣,低头看去,就见男人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糖,榆钱大小,糖衣鲜丽。
她的脑子:就是这只手,掰断胳膊折断腿,斩得头颅要得命,冷不丁托着颗糖朝你递,且细听,岂非阎王点你名。
她的手:乖乖接过来,剥开漂亮精致的糖纸,整颗送进嘴里。
她的嘴:用力咂摸,唔,花生糖,滑甜滑甜的。
“……”
……该死的红鸾丹!
她一边暗骂那芙蕖,一边不停嘴地咂摸。
这时,彭侯忽然轻笑一声,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
她的视线仿佛自己长出了腿,一个劲往彭侯脸上跑,拽都拽不住。
“小小年纪,吃的什么补药。”
花生糖很香,香得她脑子迷糊,一时转不过来,只含糊搪塞了句:“就那什么,您懂的。”
“那什么是什么。”他偏头问旁边人,“你懂么?”
锦衣公子上上下下打量阮烛,道:“回天君,应是壮阳药。”
阮烛:“……”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彭侯挑眉,“讲这么大声,你礼貌么。”
阮烛:“……”你是懂人情世故的。
“回天君,应是壮阳药。”锦衣公子蹲下来,手半掩在嘴边,附在彭侯耳畔,用气声道。
阮烛:“……”谢谢,有被礼貌到。
“叫什么名字。”彭侯忽然问。
阮烛抬头看他,怔了一会儿,将糖卡在腮帮子里,口齿清楚道:“楼小禾,近水楼台的楼,渺小的小,禾苗的禾。”
彭侯唇角噙着笑:“楼小禾……好秀气的名字。”
他说话腔调漫不经心,却不显轻佻。
阮烛怔怔望他,也不知是被那颗红鸾丹,还是被男人流转的眼波,将她本就不甚清明的神智搅得七零八落,仿佛鸡蛋花,蓬松,稀碎。
嘎吱嘎吱,将嘴里的糖嚼碎了咽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生得真好看,我可不可以……去你的院子?”
彭侯顿了顿,脸上依旧浮着层淡淡的笑意,“去我的院子……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她脱口道,想了想,又说:“什么活我都能干,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吃得苦,耐得劳,眼色也好,保准给你伺候得妥妥帖帖。”
巴巴地要给人当奴才,却不知怎的,脱口就是一个“我”,一个“你”,全然忘了常年挂在嘴边的那声“小的”,那声“您”。
此刻,所有杂念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阮烛一心只一个念头:想要亲近眼前这个人。
彭侯语声始终温和,脸上笑意却淡了:“我身边不留人伺候。”
阮烛愣了一下,似乎有点苦恼:“那厨子呢?我做饭不错吃的,厨子也做得来,不信你回头尝尝我手艺,鱼头浓汤佛跳墙,东坡焖肉狮子头,胭脂鹅脯荷香鸡——”
“……好。”男人脸色稍霁,说着,眼底隐隐浮现笑意。
有颗小石子,从天外飞来,掉进心湖里,咕咚一声,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知道,红鸾丹在暗中捣鬼,现在的自己并不清醒。
但这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不清醒的感觉,叫她深深迷恋——
就好像,一颗托在活阎罗掌心里的,裹着漂亮糖衣的花生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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