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纸一甩,飞灰飘扬,世界彻底清静了。
叶初服:“……”
花里胡哨,阴险抽象,这是叶初服印象中的符修,也可以说是当下符修的趋势,最典型的代表,正是符修第一人穆游。像这种片甲不留且杀人不见血式的强悍符术,叶初服此前从未见过。
她朝着毕撼山深深一鞠躬:“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想想就惭愧,方才自己以貌取人,只当这老爷子是个装腔作势的空架子,实在冒犯。
毕撼山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张口就骂:“你个体修,怎么连群架也不会打!以少敌多最要紧的是什么?一个字,狠!直取要害懂不懂,一招毙命会不会,手软得要死,难不成你学体修就为了撒盐颠勺那两下子?!”
“……”
聚窟谷行事一向低调稳妥,碍于芙蕖的身份,还有那伙人灵墟的背景,叶初服出手确然有所保留,但也绝对称不上“手软”,掉了满地的牙齿便是明证。
“还有你们,不都是犬族吗?”毕撼山似乎异常暴躁,立即就将矛头指向了旁边沈涣一行人,“放羊知道吧,没放过总见过吧?把他们牧一牧,牧作一堆不会啊?冲你小子嚷半天了,打围打围,包抄包抄,你倒好,干指挥的,心挺大,从头到尾魂不守舍,要不是老夫,你们一大帮人今天全都得交代在这儿!”
“……”
众人只当毕撼山是因为十月散人跑了而大为光火,的确是,但又不完全是。
方才混战里,有两桩事,只有毕撼山和十月散人彼此知晓:为防有些人趁乱逃跑,毕撼山老早就朝天花板上甩了一记“瓮中捉鳖”,这间屋子里哪怕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此为第一桩。
芙蕖方才慌得六神无主跑向十月散人,不仅仅因为傀儡,也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层禁制,而要破局,她唯一能指望得上的,自然是谙于禁制之术并且和她同为一伙的十月散人。
毕撼山万万没有料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那丫头竟将他的“瓮中之鳖”三下五除二给破了,轻巧得简直不像话。
这个十月散人,已不仅仅是一句“天才”就能概括的了,只怕她与自己,颇有渊源。
正因如此,毕撼山才更为光火:多少年了,他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四处求徒,却始终寻不见那能让他真心实意叹一句“好苗子”的人,有时候,他难免也会丧气地想,或许,自己这一身本事,当真要应了他那本书的名字,就此成为后继无人的“绝学”……
——但是,就在刚刚,那个他苦寻无果的“好苗子”似乎终于出现了。
昙花一现最伤人。毕撼山化悲伤为愤怒,骂得二人狗血喷头。
沈涣虽然素来要面子,却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之人,尽管当着一众兄弟被人骂成孙子让他颜面扫地,但毕撼山说得并没错,若没有他从中破解天刑咒,大家指定凶多吉少,于是他难得地,拉下脸来,郑重其事地朝对方道了声谢。
谁知毕撼山脸一下子更黑了,愤怒、埋怨,以及万分不甘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他冷哼一声,忧伤、痛心又不失讽刺地开口道:“你们真正该谢的那个人,不是老夫。”
这就是第二桩事了——
“今日之前,老夫并不知晓天刑咒的破解之法,虽也曾尝试过,但总差那么一口气,直到方才,大动干戈之前,有人用传音咒,将这口气渡给了老夫……”
沈涣猛然望向那重重叠叠的珠帘,那人坐着轮椅从帘帷后出现的一幕此刻仿佛仍在眼前。
毕撼山使出瓮中捉鳖的同时,十月散人正暗中给他递消息。
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歪屁股,毕撼山也就不惦记了,偏她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要他如何不扼腕。
毕撼山越想越气,嘴一张又欲发作,却听得身后人哭天抹泪——
“呜呜呜,霸霸……你死得好惨……都怪我,要不是我有眼无珠信错了那哔——哔——哔哔哔——”
豆豆起先悲痛万分泣血捶膺,涕泗滂沱了一阵后化悲痛为芬芳,骂得远比毕撼山脏。
“……”
顺子俯身,细细查看一番聂霸的“尸体”,忽然伸手,拇指指腹摁在聂霸内踝里侧的穴位上,停留良久,道:“太溪穴处的脉搏跳动还在,甚至有由弱变强的趋势……”他拍拍豆豆的肩头,“歇歇,别骂了,人没走。”
“……”
众人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他的血的确被抽干过,但也被重新换上了……”顺子顿了顿,“这话听上去可能会让你们产生一种儿戏般轻巧的错觉,但须知换血如换命,乃医家禁术,绝非寻常医修可完成,要么艺高人胆大,要么缺德丧良心,这位大夫多半是前者。”他的手覆在聂霸腕间探脉,“换血很成功,没有任何排斥反应,接受十分良好,不会对经脉造成任何损伤……这些迹象意味着换给他的很可能是如意血。”
沈涣终于回神,视线从珠帘上移开,落在榻上那干瘪得脱了相的人身上,他依稀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如意血?”
“不错,比如彭侯的不死金身,还有你们这些肉身已死的鬼仙,以及其他一些区别于**凡胎的特殊体质,都拥有如意血。”顺子起身,走了几步,将豆豆的拐拾起来递给她,扶着哭得脱力的她在榻沿坐下,“十月散人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密,可见无意伤害聂霸。此人老谋深算,除了我,显然还有别的医修被她忽悠利用——”
“等等,”沈涣瞪大眼睛,“……你说谁?聂、聂霸?”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榻上躺尸的人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着对面的豆豆,道:“豆婆婆,方才,我好像听见了万人嫌沈神棍的声音,他叫我名字……”眨眼功夫,聂霸已经重焕生机,面色红润有光泽,与方才那具干尸判若两人,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生动的嫌恶,他说,“叫得好恶心。”
“……”
沈涣跳脚,俩人久别重逢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互掐,旁边的老头和老太手忙脚乱拉架,叶初服趁乱来到帘帷后,悄悄抱走了狗窝里昏迷不醒的阿秋。
“叶首徒,小狗我不要了,送你。拔犀馆都买不到的顶级灵根,名字叫作阿秋,温顺亲人,机灵讨喜,不挑食,好养活。”
收到十月散人传音的人,可不止毕撼山。
……
沈涣撩开帘子时,小狗不见影踪,只剩下空荡荡的狗窝。
“找狗吗?方才被叶初服抱走了。”顺子在身后幽幽道。
干草编的小窝,铺着好几层洁净干爽的裀褥,还垫了只大大的软枕,也不知里头填的什么,软乎乎赛云朵,哪怕从万里高空摔下来,也仿佛能被妥帖温柔地接住。
沈涣忽然发现,不是只有像彭侯那样强大到无敌的人才可怕,有的人,温柔周到,滴水不漏,轻易就能令人卸下防备,狠狠心也能将人干脆地抛下。她待你以真心,却从不期待你回以真心,总是在暴雨天独自上路,临走前,会把伞留给你……
——只把伞留给你。
“我什么也不图,所以阿秋大可以在我这里,安安心心做个废物。”
真残忍啊。
沈涣死也不会料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跟傻狗阿秋狠狠地共情。
柳含烟醉酒时曾经和自己提到过一件事,沈涣觉得荒谬之极,根本无法相信,很快也就被他当作酒醉的胡话抛到了脑后,此刻,鬼使神差地,他猛然再想起,却觉得,或许,柳含烟说得是真的——
“明知有圈套,天君却依旧不顾一切去了北荒,灵墟和凤麟洲,甚至一壶天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此去是为了毁掉神龙符……”来路不明的水珠滴落在残酒中,发出啪嗒的轻响,“那半枚神龙符,是天君想要再见到弱水之下的那个人,唯一的希望……那时候,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神龙符被毁的,不是别人……是他。”
害怕?怎么可能,这种低劣又多余的情绪,绝不可能出现在他们尊敬的天君身上——这是沈涣当时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
“但这件事没有人知道,连楼小禾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以为,天君为了毁掉神龙符,会用三昧真火把她一把火烧掉……”柳含烟喝醉了酒,说话有些大舌头,“你觉得,她跳弱水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会不会觉得自己满足了天君的夙愿,觉得天君会高兴,会感激……天君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的……你能想象吗,就好比,”柳含烟苦思冥想,终于想出来一个比方,“好比你总在大黄面前念叨你想吃肉,大黄为了满足你,当着你面,欻地就跳进了油锅里……脑袋还要探出来,邀功般冲你说:这下有肉吃啦,开不开心!说完就熟了,外焦里嫩那种……”
“………………”
他当时只觉得哭笑不得,现在想一想……
“喂,来个人看一下,他好像在哭……”顺子跟见了鬼一样招呼那几人。
“怎么了这是?”首先过来的是拄着拐的豆豆,满脸“真哭啦赶紧给我瞧瞧”的兴奋表情。
她扭着身子梗着脖子凑上去瞧,真瞧清了又是一愣,“大家伙回避一下吧,让沈护法自己静静。”
聂霸第一个往外走,似乎刻意移开了视线,一眼也没看沈涣。
日上三竿,天机堂外熙来攘往,他们看着鼎沸的人流,仿佛今天和往常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稀松平常依旧,不尽人意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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