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静静注视着那两颗光华璀璨的宝珠，看得入了神，不自觉伸出的手，却缓缓顿在了半空中——
她没有忘记，当初自己下了多大的狠心，才将那根缀着流苏的珍珠发带，丢弃在那片早已烟消云散的秘境里。
随着收回的手，楼小禾轻而缓的声音传来：“珍珠娇气得很，不好这样盘吧……盘坏了多可惜。”
心弦紧绷的几人死死盯着那两颗珠子，闻言霎时间滞住，就见楼小禾从怀里摸出来一只精美的漆盒，打开盒子，拈了几片软布仔细塞进去，捧着它凑到温晏秋手边。
温晏秋眸光微动，翻转手腕，宝珠轻轻陷进柔软的布料里，分外妥帖。
随着这个动作，几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也终于得以暂时落回肚子里。
楼小禾将盒子盖好，紧接着径直递回到了温晏秋的掌心，“这样珍贵的宝贝，道君小心收好，等回头的，送给值得的人。”
说完，她抬手，指尖溢出星星点点的符光，眨眼间，满地的狼藉，还有柳含烟和敖铁心身上沾到的污渍，全都清洁如新。
敖铁心神情一震：一股菁纯又磅礴的灵力涤荡着他眉心深处，灵台好似掠过阵阵清风，有悠远空灵的钟声隐隐传来，又渐渐远去……
“……”他不想承认，自己竟然在女魔头的手下清晰感受到了那种发自肺腑的，灵魂都被深深净化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畅快，可同时也令人生畏：能把稀松平常的清洁符用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境地，足见此人之强大莫测。
敖铁心思及此，不由看向那女魔头，却见她佝偻着瘦削的身子，体力不支般，身子一歪，虚弱地倒进温晏秋怀里，手扶着额，张嘴想说什么，蚊子叫般嗫嚅几声，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人彻底没了动静。
敖铁心：“……”这就……蔫了？
众人神色一凛，正欲上前，脚步却猛地齐刷刷顿住：惊雷炸响，屋顶瞬间被劈作碎木，铺天盖地砸下来，强光刺目，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强大威压以灭顶之势迅速席卷开来，电光火石间，只见蛇影攒动，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所有人绷紧了劲道，周身灵力蓄发如拉满的弓弦，却一动也动不了。
顷刻的功夫，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尽地拉长，在场的每一位，无不自诩仙门佼佼者，此刻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被彻底封死了，无异于待宰的羔羊。
那道几乎要将整间屋子掀翻的巨大黑影在围屏上飞快地掠过，须臾，以百川归海的气势，疾速涌向昏迷不醒之人的眉心。
唯独留了一点余音，悠悠绕着残破的横梁，那是毒蛇轻轻吐信子的动静。
“……”
身形晃动，冷汗如雨。
这时候谁要是没绷住，膝盖一软倒在地上，那就是丢了大体面，是以无不咬牙强撑，暗潮涌动。
少顷，敖铁心率先跪了，他的脑袋被碎木砸中，正在哇哇淌血。
“……”
眼看着乔烨也要招架不住，归海青忙不迭给叶初服和柳含烟递了个眼色，三人索性不再强撑，纷纷顺势倒地，动静大得夸张。
“……”
乔烨白生生的面皮涨得通红，额间青筋暴起，残留的威压霸道至极，就在他倒下的前一瞬，一道暗力悄然而至，竟稳稳地撑住了他。
乔烨诧异，眯起眸子，直觉抬眼看向一旁——
归海青眼观鼻鼻观心，颇为狼狈地歪倒在地，面上虽不显，暗地里却捻了个诀，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她那风口浪尖的小徒弟抱着女魔头在椅子上坐得稳若泰山，一屋子四个主事人，总不能在他脚边跪成一片，那场面实在太难看了些……
是以，乔烨的膝盖绝不能碰到地面，这是底线。
乔烨稳住身形，在一片死寂中，勉力开口道：“……腾蛇？”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温晏秋怀中人身上——
女魔头已经失去意识，苍白的脸颊枕在宽阔的胸膛上，柔亮乌黑的长发半掩着面，呼吸很轻，像是陷入了沉眠。
她安静而柔软，看起来仿佛一个天真不知事的青葱少女，毫无威胁，甚至楚楚可怜，但……
“它明明可以把在场所有人一口吞掉。”归海青心有余悸，嗓音微沉。
叶初服满脸凌乱：“……但它只是把地上的残羹剩饭吃得干干净净。”
方才乔烨掀桌，茶食掉了满地，眼下却是连半星残渣都不剩了。
敖铁心面无人色，仿佛被深深的恐惧和震惊，以及难以接受的荒唐感彻底撅住了，他尝试起身，未遂，手撑着地，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完整地说出话来：“刚刚……女魔——十月散人昏过去前，貌似说了句什么。”
众人看过来，就听他迟疑道：“她，她说，浪费粮食……”
“——要被天雷劈脑子的。”温晏秋将楼小禾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模仿着她方才那惋惜的口吻，轻声道。
弃鳞游雾，乘于风雨，非千里不止的上古神兽腾蛇，竟因她昏过去前这无意识的一句嘟囔，巴巴去扫荡那地上的残羹……
“……”
女魔头的外表太过无害，以至于有的人一时竟忽略了：这个半身不遂的弱女子，是上古邪物蚩尤旗唯一的主人。
而这场虚惊的源头，竟是因为某人浪费粮食……
众人纷纷用谴责的目光默默拷打乔烨，其中敖铁心的视线最为强烈：他爹的！凭什么头破血流的那个人不是你？！！
乔烨：“。”
柳含烟起身走向楼小禾，伸手要探脉时，动作顿住了——
温晏秋用一种完全包围的姿势拥住楼小禾，柳含烟能清晰感受到，对于自己的靠近，对方十分不悦。
但这种僵持不过一瞬，温晏秋很快抬手，仔细卷起楼小禾的袖管，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有劳柳护法。”他说。
“……”
柳含烟看着手里那根悬丝，神情微怔。
在她的衣袖里，常年揣着一只鸣虫葫芦，因为这只葫芦，男人曾同她说过两次有劳，一次拿着女子的一绺发丝，要为其量身定做灵犀蛊；另一次，则是他孤身赴约北荒前，似乎早料到自己一去不回，将这只灵犀葫芦交由她代为保管……
悬丝的另一端缠在十月散人的腕间，像某种看似不经意，实则不容抗拒的微妙桎梏。
柳含烟静静诊脉，面色愈发沉凝，良久，才开口道：“散人曾因相思成疾害过晕血症，症疾顽固，庸医治疗无方，晕血症虽好了，却伤及仙根落了残疾，甚至有折损寿数之患，她眼下虚弱有如襁褓婴孩，必须小心将养，不可妄动灵力，每动用一次灵力，相当于折十年阳寿，一个不慎，随时可能油尽灯枯……”
这些话，柳含烟始终是看着温晏秋说的，乔烨眯着眸子，直觉哪里不对，面上却不显，只是笑道：“不愧是连药王坞少主都推崇备至的绝世神医。”
敖铁心忧心忡忡小声嘀咕：“不是，我们真得指望这么个病秧子……”
他声音不大，柳含烟却几乎立刻看过来，“要炼返魂香，青云石必不可少，那魔窟乃是旷古绝地，无人可至，除非——”
她偏头看向昏睡中的人，“风伯再世。”
天上地下，三界八荒，没有风伯不能抵达之地。
无咒无术，十月散人随口一句话便能让腾蛇吃剩饭，那驱遣风伯去趟魔窟采石头自然也不成问题，于他们而言天大的事，于她，反掌而已。
但，现在的问题是，女魔头似乎已经脆到哪怕翻个掌心都能闪了胳膊然后当场暴卒的地步……
众人愁眉不展之际，归海青终于看不下去，对温晏秋道：“你松松劲，别抱这么紧，仔细把人勒出个好歹来。”
温晏秋略顿，依言松开了一点怀抱，楼小禾的衣摆因为他的桎梏布满了褶皱，此时微微垂落下来，但很快，又是一晃——
女魔头迷迷糊糊间忽然有了动作，她无意识地攥紧温晏秋前襟，闭着眼睛往他怀里蹭，脑袋也往对方胸膛里钻，似乎恨不能整个钻进去。
温晏秋面色微动，忽然伸手把人往外推了推，楼小禾就贴上来，他似乎得了趣味，再推，她再贴……
几番来回，人没有要醒的意思，嘴里哼哼唧唧，眉心隐隐有煞气流动……
众人登时提心吊胆，唯恐蚩尤旗再生异动，叶初服在一边急坏了：“哎呀你干什么，你快抱抱她呀你～”
终于，温晏秋收紧双臂，把人重新抱得如胶似漆。
怀里的人太瘦了，纤弱的身体被他严丝合缝拥在怀里，几乎能够描摹出每一根骨骼的形状。
“你看，她喜欢。”温晏秋唇角噙笑，眼底却幽深一片。
他的手伸进楼小禾乌黑的发丝里，微微蜷紧手指，彼此交缠。
归海青没眼看：“……那行吧。”
屋顶被雷劈掉了，他们的头顶空荡荡，一阵长风呼啸而过，凤凰齐鸣，啼声震天，仿佛一场快意又热闹的庆祝。
几人面色青的青，红的红，纷纷抬眼看天。
“对了，劫狱那狂徒呢，什么来路，抓着了没？”
敖铁心终于爬了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向乔烨，瓮声道：“来路不明，本领大得很，邪门的是，他们压根没想跑，都不用抓，双双束手就擒，甚至一个比一个积极。”
“他们？”乔烨扬眉，“一个团伙的？”
“看着不像一伙的，”敖铁心摇头，“一个白面小生，气焰嚣张，声称前世与十月散人定了终生，要来接她私奔；另一个……”他忽然看了一眼乔烨，“须发如雪，道袍飘飘，手持冰剑，那剑吧……瞅着倒有几分像你家祖师爷的蝉冰剑。”
话罢，众人眼瞅着乔烨那张八风不动的狐狸面皮，咵嚓一下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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