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羁做了个梦。
梦中人来人往,光怪陆离。他一会儿梦见初春时节,桃红柳绿,师姐笑吟吟给他端来一碗糖渍梅子;一会儿梦见寒冬腊月,老头子手握戒尺,吹胡子瞪眼,赶他习剑。
画面一转,山脚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好友与他忙中偷闲,下山吃酒。
谢不羁肩头一动,只见云清收起折扇拍了拍他,笑他美人在怀,怎如此呆愣,不知珍惜今宵。
他闻言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却见一只手缓缓将煨热的酒递至他唇畔。谢不羁转头望去,只见有一人在侧,薄纱覆面,瞳仁似金,长辫及腰。
他心想:“这女子长得颇有几分异域风情,不似东瀛人士,倒像苗疆那地方的人。”
他抬手,正欲接过酒杯,却忽地被那人发尾的金蛇发簪晃了晃眼。
等等……!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美人与好友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殷厌那张妖冶的脸。
金蛇发簪滚落在地,苗疆魔头青丝如瀑。谢不羁不知何时被人推倒在榻,锢着他的男人眉间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气息冰冷。
他的拇指轻佻地擦过谢不羁的唇,低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烧了我的蛇窟,闯了我的山门,想跑?晚了。”
说罢,谢不羁嘴唇蓦地一痛,竟是殷厌的唇重重碾了上来。
他吃痛间心下一惊,只觉眼前之景万分熟悉——不正是三年前那一夜春风么?
想到此处,谢不羁猝然睁开双眼,惊醒过来。
入目仍是一片大红之色,祠堂寂静,烛影摇晃,唯有神幔之上,乌鸦血红的眼静静地凝视着他。
一日之间,所历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耗尽心力。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扎实的痛意从腿上传来,方才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
他懒洋洋地放任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声音嘶哑道:“喂,你给我下了什么东西?”
殷厌早察觉他醒了,此刻只盘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他平淡道:“西岐魔教善养影奴,苗疆亦有蛊奴。”
“血蛊捡了谢剑子一条命,”殷厌顿了顿,方睁开双眼道,“有得就有舍,我自然要留你在身旁做个蛊奴,以图报答。”
得。这下不仅身中蛊毒,还成了人家的奴隶。
谢不羁颇有些生无可恋,咬牙切齿默默道:“待出了这鬼地方,先诓这魔头解了蛊毒,寻个时机再跑就是。”
正当他嚯嚯磨牙,心里盘算着如何逃脱之际,只听一声响动,那神幔之后竟慢慢显出一盏琉璃灯。
手握灯盏之人不过**岁,是个女娃娃。她赤脚着地,一袭白衣,生得粉雕玉琢。
然而,谢不羁的目光却难以自制地被她的眼睛吸引。
古人言,目生双瞳,乃帝王圣贤之特异。生此瞳者为男,非王即圣;生此瞳者为女,天降神罚,乃不祥之人。
这女童的眼睛便是一目双瞳,瞳仁似那乌鸦之目鲜红如血,正一刻不停地从眼眶中流出血泪来。
她行至谢不羁身前,放下灯盏,手心朝上,躬身,竟是生生跪下,向谢不羁行了一个叩头大礼。
片刻之后,她转向殷厌,再行一次叩拜。只是这一回,她额头触地的时间极长。
她伏于地上的肩膀微微颤抖,语带恳求道:“还请尊者……饶姐姐一命。”
殷厌闻言,只盘腿坐在原地。他沉默的时间久到谢不羁险些以为他睡着了,殷厌方才掀起眼皮瞧了面前这女童一眼。
他微笑道:“我如今只是为令姊幻境所困的废人一个,实在不明白小友何故行此大礼。”
“姐姐身为器灵,却与镜外那尸女勾结,害得苗疆万万人无辜枉死 ,”她仍伏在地上,声音里却渐渐染上哽咽之意,“……她助尸女存尸炼油,又以道器锁魂攒怨,早已犯下滔天大错。”
殷厌闻言,慢慢敛起了笑意。他眼中的郁色一闪而过,谢不羁隐隐察觉到面前的男人似有怒意。
“你既知令姊罪孽深重,何故求情?”
殷厌语调森冷道:“难道全凭你一缕孤魂之言,合该让我苗疆万万子民无辜枉死么?”
“您亲入道器,只怕早已想好了杀招将尸女与姐姐置之死地……”
女童慢慢从地上直起身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道:“可是姐姐走到如今这般田地……都是为了我啊!”
殷厌与这女童虽只有三言两语,谢不羁却将事情摸出了个大概。
他为查弟子失踪一案,数日之内游走在苗疆多个城池中。为探听消息,谢不羁对苗疆半年来百姓失踪之事亦多有耳闻。消失的多为青壮年男女,一旦消失不见,便是连尸骨也寻不回。
如今听那女童所言,殷厌怕正是为此事与尸女打斗,假意不敌,入这阴阳两仪镜。
自百年前道器流落天下,群雄逐鹿。然世人大多只知玉华道器,却不知道器之中尚有器灵。
道器本是天生地养,源本天地,无念无痴无魂。然世人皆有爱恨嗔痴,死后执念难消者亦不在少数。怨魂经年不散,天地难收,便依托道器成一方天地,是为器灵。
谢不羁在那尸女洞府亲眼所见燃灯八千,皆为人皮炼化的灯油。他方才听这女童所言,想来是那阴阳两仪镜的器灵与尸女勾结,杀人如麻,活人尸皮留给尸女,死人怨魂锁入阴阳两仪镜。
谢不羁纵使平日里吊儿郎当,摸透其中关节之后却也憎恨非常。他不由得将自己与殷厌划到一条道上,冷眼睨着这女童。
“乱世当道,得道器者得天下。若尊者可得阴阳两仪镜,必能使苗疆势力无可匹敌。阿沅愿助尊者一臂之力,夺得道器。”
“我自知姐姐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名唤阿沅的女童轻轻拭了拭眼角擦不尽的血泪,“姐姐该为无辜枉死之人付出代价,阿沅愿为姐姐以命抵命。”
说罢,她只回身向谢不羁道:“我本无意令剑子卷入凡俗因果,只是当时情况危急,我不得已只得将剑子纳入这道器中避一避。”
“不曾想,竟让剑子落入这般田地。”
阿沅面带歉意道:“实在是我考虑不周。”
谢不羁闻言,心中恍然,原是阿沅瞧见那尸女要夺他性命,方使了手段令他掉入这镜中,竟是救了他一命。
谢不羁一时之间颇有些五味杂陈。
这女童年岁不大,行事言语却颇为成熟。只怕是漂泊多年的孤魂,心智早已不似死时。
她姐姐虽是个千刀万剐的,她却是个良善心肠,到底不同。谢不羁望见她眼中始终流下的血泪,想来死时年幼,死状又极为凄惨,一时之间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殷厌打眼一瞧这正教剑子的神情,便知他心下对这孤魂生了怜惜之意。
只听殷厌冷嗤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谢不羁望望阿沅,再看看自己,直觉殷厌这不满只能是冲自己来的。
他何时又讨了这魔头的嫌?
也罢,这老狐狸性情本就骄矜,端的是个喜怒无常的。
谢不羁心下一想,也不睬他,只对阿沅一拱手道:“多谢小友救命之恩。”
阿沅连忙摆手:“不敢受剑子如此大礼。”
“只是……阿沅有一事相求。”
此言一出,殷厌神情中颇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
谢不羁素来潇洒,最不怕人挟恩图报。更何况,要论起对他挟恩图报来,还有谁比得过殷厌?
他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示意阿沅请讲。
“尊者与剑子方才所见那乌鸦怪物,是我姐姐的信使。”
“尸女和姐姐惯来将活人先锁入镜中,压着人拜堂成亲,过几日便令那信使举行邪祀,生生将新人扒了皮,再将怨魂攒入镜中。”
“眼下剑子与尊者正是这回被压着成亲的人,只怕三日后便要生祭邪祀。”
“尊者想来是早知道这一点,”阿沅说到此处,颇小心地看了看殷厌,“故而假意顺从信使,想要在那邪祀上对我姐姐动手。”
殷厌闻言,只神情没什么变化地默认道:“活了百年,倒还有点脑子。”
“阿沅只求剑子同我演一出戏,定然能令姐姐束手就擒,将这阴阳两仪镜心甘情愿给了尊者。”
“尊者对我姐姐想要如何折磨,阿沅毫无怨言,”她说到此处,朝殷厌再度拜了下去,“只求尊者留她一命,让姐姐能够转世轮回。”
“阿沅,愿以一死替姐姐谢罪。”
谢不羁一听这阴阳道器最后要落到殷厌手里,只觉大事不妙。
这魔头以善毒闻名天下,又是个蛇蝎美人,若他得了道器,东瀛正道岂不是彻底遭了殃!
思及此,他一时之间神色变化莫测。
殷厌微笑道:“看来谢剑子是不情愿了。”
阿沅眼见他沉默不语,神色难言,急得更要再度哭出声来:“还请剑子看在阿沅曾救你一命的份上,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姐姐!”
谢不羁瞧着这泪眼婆娑的女娃娃,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也罢。”
他心下暗暗盘算着:“先出了这地方再说,决计不能让道器落入殷厌手里。”
阿沅闻言大喜过望,忙拭了拭眼角,道:“多谢剑子!多谢剑子!”
“此处虽是幻境,但到底与境外时间却并无不同。”
“尊者活过百年,只怕早已辟谷。剑子却是年岁尚小,正是顿顿吃肉的年纪。阿沅这三日定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必不让剑子挨饿。”
阿沅这话颇有几分长辈的意味,她却又顶着个女童的皮囊,个中反差,倒让谢不羁不好意思起来。
阿沅得了他承诺,欢天喜地,她提起琉璃灯盏,缓缓化成一缕白烟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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