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外的雨，似乎比来时更急了些，敲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柳依依的心上，与她狂乱的心跳诡异地重合。
她一步步走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脚步依旧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柔软不定的云端，或是脆弱易碎的薄冰。那份由新面容带来的奇异轻盈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是一种卸下了沉重枷锁后的解脱，却也伴随着一种脚不沾地的恍惚与不安。
冰冷的雨气混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潮腥味扑面而来，试图冷却她滚烫的面颊和躁动的血液，却收效甚微。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空闲的、如今已变得莹白如玉的手，想要触摸自己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猛地停顿在半空。
她不敢。
她怕指尖传来的，依旧是那份熟悉的、平凡的触感。怕刚才那镜中倾国倾城的倒影，真的只是一场被绝望催生出的、荒诞离奇的幻梦。怕只要一触碰，这美梦就会像肥皂泡一样，“啪”地一声，碎裂无踪，只留下更加深重的绝望和那个冰冷的、关于代价的宣告。
“七日……”“报酬我自会取走……”
颜知那清冷无波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将她牢牢钉在这场华丽而危险的赌局之中。
她用力攥紧了伞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不，不能后悔！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至少……至少这七天，她要牢牢抓住！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惧和那一丝蠢蠢欲动的悔意，她加快了脚步，近乎逃离般地走出了这条幽深僻静、改变了她命运的雨巷。
重新回到略显开阔的河岸主街，市井的喧嚣夹杂着雨声重新涌入耳中。街上的行人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些，撑着的各色油纸伞如同雨中移动的花朵。
柳依依低着头，下意识地想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缩在伞的阴影里，减少不必要的关注。然而，就在她出现的刹那，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原本嘈杂的街道，似乎出现了那么一刹那诡异的凝滞。
匆匆赶路的行人放缓了脚步。吆喝叫卖的小贩忘记了招揽。临街茶馆里正在高谈阔论的食客，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甚至有几个正嬉笑着追逐打闹的孩童，也愣愣地停在了原地，张大了嘴巴。
无数道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窥探，或惊艳痴迷，或难以置信，如同无数根无形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聚焦在那个撑着旧伞、从深巷中走出的绝色女子身上。
雨丝朦胧，水汽氤氲，她行走其间，身姿窈窕，仿佛是从那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误入了凡尘。那张脸，在灰暗的雨幕背景下，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光彩，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又挪不开眼睛。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悄然蔓延开来：
“天爷……那是谁家的姑娘？怎地从未见过？”“这……这怕是九天玄女下凡了吧？怎生得如此模样！”“瞧那通身的气派……莫非是州府里来的贵女？”“快掐我一把，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些议论声，清晰地、毫无遮掩地传入柳依依的耳中。与她平日里听到的“手艺好可惜模样平常”的议论截然不同！这是纯粹的、毫不掺假的、因极致美貌而引发的惊叹与赞美！
一股前所未有的、酥麻战栗的感觉，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让她浑身微微发软，几乎要握不住伞柄。脸颊不受控制地烧烫起来，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束缚。她强迫自己不要抬头，不要回应那些目光，但一种隐秘的、巨大的虚荣和满足感，如同最醇的美酒，迅速淹没了先前的不安与恐惧。
原来……这就是被瞩目的感觉吗？原来……拥有美貌，真的可以轻易获得这一切吗？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忽略或惋惜，而是带着灼热的温度，充满了欣赏、渴望、甚至……讨好。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两个挎着菜篮的妇人，似乎是镇上有名的长舌妇。她们显然也看到了柳依依，先是如同其他人一般愣住，随即交头接耳，目光在柳依依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和嫉妒。
若是往常，柳依依定会下意识地避开她们，或是低下头加快脚步。但此刻，鬼使神差地，她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微微抬起了下巴，放缓了脚步，甚至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持伞的角度，让自己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更能沐浴在那些惊羡的目光之中。
果然，那两个妇人的窃窃私语变成了低声的惊叹和自惭形秽的嘀咕，慌忙低下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匆匆从她身边绕开了。
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的快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柳依依的心脏。
她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吸引着更多的目光。她开始不再躲避，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她从未体验过的、众星捧月般的感受。甚至有一个冒失的年轻书生，看得痴了，竟一头撞在了路边的旗杆上，引来一阵哄笑，那书生却浑然不觉，依旧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
这一切，都像是最强烈的迷药，让她沉醉，让她迷失。
原来，改变命运，如此简单。只需……一张脸。
她几乎要忘记那“七日”之限，忘记那沉重的“代价”。此刻，她只想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美梦之中。
然而，就在她走过一座小桥，桥下河水因为降雨而变得湍急浑浊时，一阵裹挟着水汽的冷风迎面吹来，几滴冰凉的雨水意外地溅到了她的脸颊上。
“嘶——”
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无比的刺痛感，如同被烧红的针尖极快地刺了一下，骤然从被雨水溅到的皮肤上传开！
那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像是错觉。
但柳依依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脸上的沉醉和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
这不是错觉！
她猛地抬手，这一次再也顾不得什么，指尖颤抖着抚上刚才被雨滴溅到的地方。触手一片光滑细腻，并没有任何伤口或异常。
可是，那瞬间的刺痛，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被虚荣和喜悦充斥的脑海，瞬间将她拉回了那个诡异画坊，拉回了颜知那双冰冷无情的琥珀色眼眸前。
“为期七日……”“皮相不过是一张画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并非真正属于她！它像一件精致却脆弱无比的琉璃盏，一件绘制而成的华美外衣，甚至可能……连雨水都无法长久承受？
那七日之后呢？这件“外衣”是会脱落？还是会……腐烂？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猛地回头，望向那条她刚刚走出的、此刻已被雨雾笼罩得模糊不清的深巷，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想要冲回去、抓住颜质问个清楚的冲动。
可是，她还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改变什么？交易已经达成，代价已然注定。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一丝谄媚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这位……姑娘？雨势甚大，不知可否容小生……为您撑伞一程？”
柳依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伞沿缓缓抬起，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水帘之后，站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又怨又念的青梅竹马——陈瑜。
他显然也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从远处追随而来。此刻，他脸上再也找不到半分对李玉茹时的风度翩翩，也找不到往日对她时那若有若无的疏离，只剩下全然的、毫不掩饰的惊艳、痴迷，以及一种急于攀附的急切。他的目光灼热地钉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将她吞噬。
他看着她的眼神，和之前看李玉茹的，一模一样不，甚至更加热烈！
柳依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完全针对这副皮囊的、**裸的惊艳与渴望，再想起片刻前那雨滴带来的尖锐刺痛……
狂喜与恐惧，虚荣与不安，诱惑与警示，如同冰与火在她心中疯狂交织、厮杀。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七日之约的第一天，第一个考验，以她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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