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浓稠粘腻的空气堵得人胸口发闷。
阮禾撩开挡在眼前的碎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
“我说，我们分手。”
青年原本带笑的嘴角瞬间僵硬起来，像是被砸了一棒槌，呆愣地站在原地。
“软软？”
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双手不自觉按了按挂在耳上的助听器，青年脸色惨白，挪动着上前一步。
“我之前不是故意失约……”
阮禾躲开伸过来的手，摇头否认：“我只是累了，异地太辛苦，没必要再继续了不是吗。”
她背在身后的手死死缠在一起，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印子。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
“不是！我不累，我以后每周末都过来看你好不好？”意识到她是认真的，青年情绪逐渐激动，双手扣住阮禾肩膀，贴近想要去讨一个吻。
“对不起……真的，我错了。”
都没管是不是自己错了，就开始道歉。
阮禾抬头，看着眼前人近乎绝望的表情，心脏跟着抽痛。
天空像是再也承不住那厚重的云层，豆大的雨滴一颗一颗落下。有一滴滑落青年的面颊，覆盖住原本的泪痕。
泥土的腥气充斥鼻腔，阮禾透过眼前人那双清透的眸子看见自己的倒影，那种恶心的感觉顷刻间席卷大脑。
她很想说，不要道歉，明明错的人从来不是他，但嘴唇蠕动，话憋在口中吐不出来。
柔软的唇就要靠近。
阮禾挣扎着想躲，却被更紧地抱住，骨骼都要被挤碎，喉咙发出无力的嘶嘶声。
雨水不时便朦胧了视线，任怎么睁大眼睛都毫无作用，阮禾用力捶打着对方肩膀，推拒那过分炙热的怀抱。
“对不起，真的！求求你……别走好不好？”青年的哭腔刺激着神经，阮禾咬破口腔内的软肉，狠狠推开对方。
“啪——”
对方因为过分重的力道头偏向一边，脸颊一片红白掌印。天边霎时响起一道闷雷，震得人浑身颤抖。像是被雷声的怒火牵连，雨下得更加急迫，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侧。
视线变宽，青年还站在原地。额边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好看的眉眼。
阮禾张了张嘴，突然就后悔了，她想走到对方身边，但怎么迈步都只能离得更远。
严望秋……严望秋！
画面像老旧的皮囊从中间开始皲裂，渐渐皱成一团，再也展不开。
“喂，喂！小姑娘？”
阮禾陡然从神游的状态中惊醒，摇摇头：“张医生您说。”
这是她第二来医院就诊。两个月前，她刚被确诊了恶性脑肿瘤。不做手术，大概率还能再活一年。
张医生缓慢抬抬眼镜框。许是上了年纪，额头上的褶子随着这个动作堆叠在一起，看着让人手痒，想亲自帮他抚平。
张医生眯着眼，问：“平时也会有刚刚这种不在状态的情况吗？”
阮禾愣了下，微微埋头：“只是偶尔。”
其实她很少会想到严望秋，大概是心中有鬼，多想一秒都会觉得羞愧难当。但不知道怎么了，确诊脑肿瘤后的这些天却时常能记起。
开心的、难过的都有，但最多的还是她提分手时对方伤心的表情，每每看见，就像心尖被插了一根鱼刺。
尖锐，酸疼。
张医生大概也是随口一说，不再提，转而问她：“目前情况看来，肿瘤大小还算稳定，但就是我上次说的，位置不太好，手术风险大，你的打算呢？”
阮禾清了清嗓子，说了跟之前相同的话：“张医生，我想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她也许还能轻松活一年，但手术就不一定了，她很可能麻醉后便再也醒不来。
张医生点点头，也没再劝说，开了张单子递过来：“给你开点止疼相关的药，平时多锻炼，情绪别太激动……”
阮禾在对方的絮叨下双手接过单子，起身打算走，没想到张医生叹口气又说：“小姑娘喂，年纪轻轻的，这么大的事让家里人陪你一起来多好？”
阮禾轻轻笑了下，单单说：“谢谢张医生。”
然后转身走出诊室。
她不是不想叫人陪，只是根本没人能陪她来。
阮禾站在缴费处，无神地盯着脚尖，心里无措地暗叹。
她是有过完整的家庭。就算父亲严厉，但对家里多少也会关心，母亲温柔，对她疼爱有加。至少，她的童年是顺风顺水的。
这种情况持续到她大学毕业那年。
她偶然间发现，父亲出轨了。
那天是母亲的生日，她就想着提前回去，买好蛋糕能给妈妈一个惊喜，就没跟家里打招呼。
然后，她就在一个装修精致温馨的蛋糕店里，看见了父亲一脸和蔼的笑容，面对着一对陌生母女。女孩跟她一般大，撒娇似的挂住父亲的脖子。
那是阮禾从没见过的笑容和动作。印象里，父亲总是板着脸，就连她高考超常发挥是也只是略微松了松眉毛。
父亲也从来不会像这样陪着妈妈逛街、买蛋糕。
阮禾机械地走到他们面前，在此之前，她甚至还在妄想，觉得应该是自己过于敏感，可能那对母女只是父亲的朋友，又或者只是父亲在家不习惯表露情绪。
可那个男人瞥见她后，居然连一丝被抓包的窘迫都没有，就一句话。
“你看见了啊。”
什么叫她看见了？
一股愤怒冲破阮禾的大脑，她用力睁着酸疼的眼睛，想要再次确认眼前的事实。
那个陌生女孩抓着她母亲的衣袖，躲在后边看不清表情。而她所谓的父亲，正当在前面，像是护鸡崽一般，阻止她上前。
阮禾颤抖着双唇，几乎快看笑了，怎么就像是她要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一样？这般温馨的模样是要演给谁看？
就在那天，阮禾终于知道，原来父亲一直不喜欢她。
从她出生开始就不喜欢。
因为她先天缺失了一只眼睛。
在那个男人眼里，她就是个残缺品，而他与母亲结婚也不过是因为门当户对，在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先天残疾时便转头将她抛弃，在外面有了别人。
甚至那对陌生母女一直知道她的存在，只不过是闭口不提，装作不知情罢了。
居然……居然瞒了这么多年！
阮禾怒不可遏地攥住父亲的衣领，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不离婚？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养她到现在，还不如当初就扔了她！
“扔弃一个先天残疾的婴儿，再与她的母亲离婚，别人会怎么想我？”男人随口吐出冰冷的字句。
阮禾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在那人的推搡中后退一步。
男人话没讲完：“说到底，这不都是因为你吗？”
“因为我？”阮禾下意识重复着。
“如果你没少只眼睛，我会这么做吗？我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先天残疾？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根本不是我女儿！”
手里的蛋糕随着这句话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阮禾拿了药往回走。
辰州邻海，四月开春，柔和的风拢过衣衫，吹得人思绪渐远。
那年她不管不顾，当着母亲的面戳破整件事，导致父母离婚。
说到底，这个男人只关心他自己岌岌可危的对外形象和母亲当年不菲的嫁妆，如今可算是如愿解脱了。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最终因为晃了神在路口遭遇车祸，人救回来了，却是植物人。
没了父亲的经济来源，日子不像以前那般好过，家里根本承担不起这般重的医疗费用，但母亲的病却是耽搁不起，阮禾便将家里的房子卖了，合着之前老房子的拆迁费想带母亲转院去京都。
谁知刚得了钱，母亲便断了气。
她拿着一笔巨款，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最后在辰州留了下来。
有时她总会想，如果她没戳穿父亲令人作呕的行为，又如果是在戳穿时能注意到母亲崩溃的情绪，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惜，没有如果。
阮禾推开眼前的木门，走到庭院。院子里，黄灿灿的油菜花缀在石子路两侧，蹭过雪白的裙摆。
她在辰州开了一间民宿，叫“橘子湾”。
因为在这里能看见辰州最美的日落，每晚，壮丽橙黄的太阳像一颗柔嫩的橘子，落在海面，看着就让人忘记了烦忧。
门口的风铃叮当响，擦拭台面的女孩惊喜地望过来，蹦跶着走近，很自然地挽住她：“小禾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季莓是她招的前台，性格跳脱，跟她很亲。
阮禾摸摸季莓的头发，好笑问：“我又没去多久，早上有人来吗？”
季莓摆摆脑袋：“一个人都没有，我都快闲出病了！”
阮禾靠在前台的桌边，听着季莓叽叽喳喳抱怨。
海边民宿就是这样，十一月到四月都是淡季，没人也很正常。
也许是老天残留的良心，当时橘子湾的房东着急用钱，阮禾没费什么心力就将这里买下。前两年刚还完贷款，所以，就算生意不好，阮禾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左右不会更糟了。
看着季莓活泼的样子，之前想让对方接手橘子湾的想法再一次冒泡。
她琢磨着想开口，但又不想把生病这件事戳破。
就在阮禾纠结的时候，门口风铃乍然响起，行李箱的车轱辘磨蹭着脚边的门槛。
季莓放下手中的帕子过去迎客。
“抱歉，我没提前预定，请问现在还有房间吗？”温润沉静的声音击中耳膜，有一瞬间，阮禾觉得自己又出神了。
微微转头，记忆中那熟悉的脸孔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叠。
通红的掌印，哽咽的哭腔，模糊的画面又重新清晰起来……
海上腥咸的风顺着吹进来，挠疼了脆弱的神经。
怎么会呢？
阮禾瞳孔微缩，双脚像被莫名的绳索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季莓招呼，眼前的男人弯了弯眉眼，任由季莓去拉他的行李。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手心温度尽失。滚烫的热意涌上眼眶，似乎再眨眨眼就能将长久的思念一并倾倒。
如同呓语一般，阮禾无声念出对方的名字：
“严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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