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刚叫过三声,天色还灰着,街上的摊贩已先动了。
卖豆腐的刘三嫂支起锅,隔壁卖酱菜的胡大娘正摆坛子。两人一边干活一边嘀咕。
“哎,你听说没有?城南打更的老赵头昨儿夜里又说撞见邪祟了。”
“邪祟?”胡大娘撇嘴,“他八成又喝多了。”
“可不是。他说那玩意儿阴森森的,一道绿光,沿着巷子忽东忽西地闪。吓得他腿都抖,脚下虚得很。”
胡大娘“扑哧”一声:“亏他是打更的,这胆色,也就比只猫强些。”
刘三嫂压低声音:“这你不晓得。他说他连着几日都看见。前天回来时,裤脚都湿了一片。”
胡大娘笑得直抹眼:“他那人,尿都能尿出个邪祟来。”
两人笑得肩膀都颤了。
随即,胡大娘动作一顿:“……怕不是撞着传说里的夜巡司吧?”
刘三嫂“哎哟”一声:“你说的,是那查夜的夜巡司?”
“听说他们夜行服是黑底暗纹,夜里泛亮,一闪一闪的,看着挺瘆人。可不就是他说的那绿光。”
话音还未落,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什么绿光?”
两人吓得一抖,差点把豆腐与酱菜摔了。
“哎哟舒娘子!”刘三嫂捂胸口,“这大清早的,你走路咋没点声!”
“吓死人不偿命的!”胡大娘瞪她,“我们说话,你凑这么近做甚!”
舒红棠正捏着一把瓜子,被吓得手都顿住:“我就是……听见了,问一句。”
两人见是她,气也散了,又凑在一处继续说:“我们说老赵头昨儿瞧见的那道绿光……”
“流萤?”舒红棠问。
“哪能比!”胡大娘比划一下,“跟刀光似的,嗖地在巷子里掠过去。”
舒红棠听得怔住:“绿光?还跑得这么快?”
胡大娘点点头:“八成撞上夜巡司了。”
舒红棠皱眉:“锦衣卫倒是听过,这夜巡司还是头一遭听闻。”
刘三嫂压着声音:“夜巡司跟锦衣卫不同。锦衣卫白日也会露面,夜巡司只管夜里的事,寻常难得一见。老赵头连着几回撞上……这京城里,近日怕是不太平。”
听到这话,舒红棠心口微微一紧,手中的瓜子也忘了送入口中。
——
日头升到半空时,舒红棠正俯在案台后,把晒干的红笺一张张理顺。刚理好一叠,门外忽然响起“嗒、嗒、嗒”几声急促的小步子。
步子轻飘,却透着股“我家大娘子派我来的”的得意劲儿。
脚步停在门前。
“这儿……便是舒记礼铺?”尾音挑得老高,平平一句话硬生生说出了三分倨傲。
舒红棠抬眼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梳着双环髻,穿着浅青布衣。那双眼珠子在铺子里滴溜溜转,越看越皱眉:桌旧,架旧,连门槛也旧。
“娘子便是……这铺子的掌柜?”“掌柜”两字她几乎是咬出来的。
舒红棠仍是温温一笑:“正是。姑娘有何事?”
丫鬟像是终于确认了目标,立刻挺直腰,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匣子,双手奉上——架势仿佛递的不是帖子,而是御前请柬。
“我们大娘子定了婚期,让你——操办喜事。”
话说得规矩,可那眉眼分明写着:这么个破铺子,也配?
舒红棠接过匣子,语气客气:“沐家的帖子,自会妥善收下。”
丫鬟却没走,又抽出一卷折得四四方方的礼单草目。
“这是礼单,待你们……呃……铺里过目,再绘正式清单。”
说着,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四下打量——木柜,陈设,褪色的旧招牌。
嫌弃写得明明白白。
舒红棠把她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笑意仍温柔:“本铺虽小,规矩一样不少。”
丫鬟被堵得一噎,抿着嘴道:“反正我家大娘子素来讲究,到时若有差池……可别怨我们沐家没提醒。”虽嘴硬,脚下却悄悄往后缩了半步。
舒红棠依旧含笑:“姑娘尽管放心。”
丫鬟涨红脸,只得匆匆拱手:“那我……回去禀大娘子了。”
走出两丈远后,她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怀疑:这样的小铺子,真操办得起我们沐家的婚事?
她关上半扇门,低头打开红匣子,只见里头规整摆着一方帖子、两张红纸、银票压角,还有一枚香丸——倒也算得上讲究。
舒红棠眯了眯眼:“啧,门第不显,倒会摆样子。”
纸边压得平整,像是特意让她不敢怠慢的。
她合上匣子放进柜里,挽袖,准备去清点材料。
沐家虽不是高门,却是这城里数得着的布行……这活可不能做得寒酸。
礼单摊在案上,红纸压着纸角,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
“喜帐一架、喜屏一扇、成对喜扇三双……嗯,常规的。”
这些她母亲多年做得顺当,她自然也能撑住。
可下一行——
“上好云纹绸花十二枝。”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
云纹绸花……绸底细软,纹样如云,一折便碎,是铺子里最贵的一档。
她捏着礼单,半眯着眼走到柜前,从最上层翻起——
一层、两层……空的。
第三层倒是有个木匣子。她心头一动,忙打开——里头整整齐齐躺着几朵去年剩下的半旧样式,颜色都褪得发浅。
“娘啊……”她扶着额。
她蹲下翻最底一层。
这一层原是放贵料的,喜扇、绸花、香线都在这里。
至少,过去是这样。
如今打开来——空空如也。
旁边孤零零滚着一根断尾香线,像在无声垂头。
舒红棠盯着那根线,沉默三息,忽地跺脚:
“娘!”
那一声喊得酸得很,也急得很。
她又去翻另一只大木柜,结果里头整齐摆着一堆母亲平日练手的半成品。
两瓣的绢花,没糊纸的喜扇,还未来得及裁开的红绸……像是将这些年练手的残料全都堆了出来。
她捡起一朵只有两瓣的绢花,在眼前晃了晃:“这是……牡丹?还是杏花?”
越看越想笑,越笑越想哭。
全铺子最值钱的料,全都不见了踪影。留给她的,是一堆连送人都嫌失礼的次品。
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无碍无碍……红笺还够……喜屏也还能糊糊……喜扇嘛……我自己来做……”
念到一半,她余光瞥见旁边的“喜扇堆”,走过去,拿起最上那把。糊得东倒西歪,像是夜里被风颠过。
她轻轻放回去,仰头望着屋顶:“若把这铺子此刻卖了……怕也卖不出几两银子……”
可埋怨归埋怨,铺子毕竟是她的。这单活,她还是得接。
她把礼单重新铺开,细细盯了许久。
“好吧,明日得上街一趟……该补的补,该借的借。”
这么一念,心口那股闷气倒松了些。
——
沐家的婚事,昨日答应得爽快,此时舒红棠心底却也没那么踏实。
这门手艺她是从小跟着母亲学的,礼仪流程她闭着眼能画,可材料缺得这样狠,时间又急——说不慌是假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心神稳住:“行吧。我得把这摊子撑起来。”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从铺面走入后院。
院子不大,一棵老桂树立在角落,枝叶茂密。风一吹,影子轻轻摇动。
母亲的屋在左,她自己的在右,中间隔着个矮矮的灶间。
屋中地方不宽,却收拾得整洁。案上铺着席,靠墙一列小木架,摆着缝线、印泥、红绳、箍圈,都是礼铺常用的物什。
她把礼单铺在案上,点起一盏小油灯,暖黄的光晕在席面上轻轻铺开。
先写礼仪流程。
笔尖落下,“纳采”二字端端正正;再写“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写到“亲迎”时,她的笔尖顿了顿——那可是一礼比一礼难,皆要真材实料撑场面的。
沐家的清单虽写得未全,但看那丫鬟来的神色就能猜出来——
这桩婚事虽不至大摆排场,却一样讲究不得马虎。
舒红棠又拿起清单,把每一条逐段审过。
“成双喜扇……扇子得重做。”
“随嫁礼单……沐府姑娘的意思需细问。”
“喜屏……唉,这旧的也得重新糊一遍。”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娘倒是真放心……把值钱的全背走了。”
她伸手扯了扯发簪,让鬓边散下来的几缕碎发顺过去。灯火微微摇着,映得她侧脸认真又倔强。
她拿起笔,在清单旁一条条添写:
需购:喜扇骨五十根、细红绳一卷、云纹花料若干。
可借:老张头绸花匣两盒。
可请:小赵写礼辞、老李削扇骨。
走访:布行西街查成样。
写到这里,她心里已稳了几分。
灯油快尽,她把灯芯扯短些,室内光线跟着暗下去。窗外传来一声猫叫,拖得长,像在抱怨。
舒红棠揉揉脖子,往椅背上一靠。忽然轻声笑了笑:“沐家这桩事,看着麻烦……可不管怎样,也是我舒记第一桩像样的活。”
她俯身,又在难点处画了两笔记号。
“礼生……还得再找两位。老赵头那孙子学过几年书,也能写礼辞……嗯,可问问。”
她写得入神,屋外的风渐大,吹得窗纸簌簌作响,夜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屋里的光渐渐弱下去,她才缓缓直起腰来:“都这么晚了……”
她放下笔,抬手揉了揉酸意,抬头向窗外望去。后巷静极了,只有桂树的影子落在窗纸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舒红棠捧起油灯,走到窗边,正要合上窗扉,余光里忽然有一道东西掠过。
快,极快。
只在屋檐一角闪了一线。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道影子……隐隐带着点青白的冷光。
舒红棠屏住呼吸,贴着窗沿探头往外看。后巷空得能听见风绕过墙角的声音。
正疑心自己眼花,又有一道细亮的影子“唰”地掠过,比方才更急、更近。
舒红棠心口猛地一紧:……绿光?
她来不及细看,慌忙将窗合上,手指却有些抖。
——“笃笃。”
院门方向传来两声敲门。
舒红棠险些把灯掉在地上,死死捏住灯柄。胸口跳得厉害,一下比一下快。
外头又是两声。
“笃——笃。”
后院静得连桂叶落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舒红棠咽了口唾沫,贴着墙一步一步挪过去,却在离门三尺处停住。
她伸手,又缩回来;再伸,又缩。
指尖都凉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道:“……谁?”
门外没有回应。
只剩风吹过院墙,“簌簌”一阵。
舒红棠额角冒出薄汗,心里直发虚:“……莫不是……真撞上邪祟了?”
她盯着门闩,一动不敢动。忽然——
——“笃笃。”
这一声,比前两次更清楚,像贴在她耳边落下。
油灯的火苗也跟着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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