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夜,自抄家那日起便没再暖过。戌时刚过,西角门那盏铁皮灯笼被西北风吹得 “哐当” 乱晃,灯笼罩破了道斜斜的口子 —— 还是上月抄家时,衙役的铁链子刮破的,当时鸳鸯还想着 “等过几日太平了,找浆洗房补补”,如今那破口边缘的铁皮都生了锈,红褐的锈迹顺着灯笼罩的褶皱蔓延,像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昏黄烛火从破口漏出来,在青砖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极了这半月来府里人东倒西歪的脚步,也像极了那些碎了一地的体面:曾经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廊柱,如今蒙着层灰,连柱上雕的缠枝莲纹都快看不清了,唯有莲花瓣的凹槽里还嵌着点当年的金粉,在暗处泛着微弱的光;廊下悬着的宫灯,有一半没了灯罩,露着发黑的灯芯,风吹过就 “吱呀” 作响,灯杆上挂着的穗子早就褪了色,断了好几根;连阶前那对汉白玉石狮子,也被人刮去了嘴角的花纹,原本威严的模样变得蔫头耷脑,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狮眼里积着的雨水,倒像是在默默流泪。
风裹着深秋的寒气,钻过廊柱间的空档时,卷着阶前积了半旬的梧桐叶 —— 那叶子还是中秋后落的,往年这时早该有小厮拿着竹扫帚扫得干干净净,堆在墙角烧成灰肥,灰烬还能用来肥园子里的牡丹,如今却乱糟糟地堆着,叶边枯得发脆,一碰就碎,叶脉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打着旋儿撞在贾母卧房的窗棂上,“沙沙” 声里裹着股子透骨的凉,竟比当年冬夜雪落在琉璃瓦上的 “簌簌” 声还要萧索。风里还掺着些后院老槐树的枯枝味,混着墙角霉斑的潮气,一进卧房,就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屋角那盆当年元妃省亲时赏的米兰,也枯了大半,叶子黄得像脆纸,一碰就掉,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桠,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结的干瘪果实,再也闻不到往日那清冽的香气 —— 想当年元妃亲手把这盆米兰递到贾母手里时,还笑着说 “老太太爱清净,这米兰的香味淡,不冲人,正合您心意”,如今却只剩这衰败模样,倒像是这府里运势的写照,从繁花似锦落到满目疮痍。
卧房里的烛火倒还算亮,三盏锡灯台并排摆在紫檀木炕几上 —— 这灯台是贾母五十岁生辰时,江南织造府送的,当年送来时,锡皮打磨得能照见人影,上面刻着的 “福寿绵长” 四个字,用金粉填过,熠熠生辉,连灯台底座雕的缠枝莲都透着贵气,如今金粉掉得差不多了,锡皮上也蒙了层薄灰,只剩模糊的字迹,像被岁月磨淡的记忆。烛芯烧得略长,偶有火星 “噼啪” 溅在描金烛台上,火星子落在缠枝莲纹的凹槽里,转瞬就灭了,像极了这府里一点点散掉的热气。炕上铺着的石青缎面褥子,边角已磨出浅白的毛边,针脚处还能看见当年元妃省亲时绣娘留下的小记号 —— 是个极小的 “元” 字,藏在褥子内侧的花纹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会儿贾母摸着褥子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这料子软和,是上等的杭缎,针脚也细,绣娘还特意留了记号,怕是能铺到我闭眼呢。” 如今倒真应了话,这褥子陪着她,走完了最后一程,褥子边缘还沾着些她平日里掉落的白发,像撒了把碎雪。
炕边围着的人,都敛着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帐子外头,鸳鸯手里的铜盆偶尔发出 “叮” 的一声 —— 那铜盆是贾母的陪嫁,当年从史家带来时,还是崭新的,边缘刻着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花瓣都雕得精致,如今被岁月磨得圆润,包浆都泛着温润的光,像老人生出的慈祥。她正拧着热毛巾,手抖得厉害,指节都泛了白,手背青筋凸起,铜盆沿撞在炕沿的包浆上,声音不大,却在这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 “滋滋” 声的屋里格外刺耳。毛巾拧得也不规整,边角还滴着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圈湿痕,像极了谁偷偷掉的眼泪。她的眼眶早就红了,却强忍着没哭,只偶尔用袖口偷偷蹭一下眼角 —— 从昨儿起,她就守在贾母炕边,连饭都没好好吃一口,夜里就靠在炕边打个盹,头枕着贾母的锦缎枕头,枕头上还留着贾母常用的熏香味道,如今那味道也淡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原本清亮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夫人坐在炕下的玫瑰椅上,那椅子还是当年她嫁进贾府时,贾母亲手挑的,红木框架雕着蝙蝠纹,寓意 “福从天降”,蝙蝠翅膀上还刻着小小的云纹,精致得很,铺着的藕荷色软缎坐垫,当年也是她最爱的料子,上面绣着缠枝牡丹,如今坐垫的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软缎也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蒙蒙的,牡丹花纹都快看不清了。她穿着青灰色的素服,是抄家后连夜赶制的,料子粗糙得硌皮肤,领口的针脚也歪歪扭扭 —— 府里的绣娘走了大半,只能让小丫鬟勉强缝补,小丫鬟手生,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头,这素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蜡黄,眼窝陷下去一块,连平日里精心描的眉,也淡得快看不见了,只余两道浅浅的灰影,像蒙了层雾。她手里攥着块月白手帕,是前年贾母赏她的,上面绣着小小的兰草,针脚细密得能看见叶脉,兰草旁边还绣着只小小的蝴蝶,如今帕子角被汗浸湿,兰草纹和蝴蝶纹都晕开了,像洇在纸上的墨,变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蝴蝶飞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兰草。
她指节捏得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没觉得疼 —— 从昨儿起,贾母就没再好好醒过,只偶尔哼两声,眼神散着,像蒙了层雾,连最疼的宝玉凑到跟前,握着她的手喊 “老太太”,她也只是茫然地看一眼,认不清了,手指还会无意识地轻轻摩挲宝玉的手背,像在摸着什么熟悉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方才太医来诊脉,是广济寺旁的张太医,以前常来给贾母瞧病,每次来都提着个黑漆药箱,药箱上刻着 “济世救人” 四个字,里面的银针、药材摆得整整齐齐,连药臼子都擦得发亮,这次来的时候,药箱上沾了泥点,他的衣角也湿了,鞋面上还沾着草屑,想来是冒着雨从城外赶来的,路上定是走得急。他坐在炕边的小凳上,那小凳还是当年宝玉小时候常坐的,如今也旧了,凳腿都有些松动,他手指搭在贾母腕上,眉头越皱越紧,指腹轻轻按着贾母的脉搏,没半炷香的功夫,就对着王夫人和宝钗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空气里的悲伤撞碎:“老夫人脉息已弱,如风中残烛,气血两亏得厉害,五脏六腑都虚了,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你们…… 也好生准备着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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