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士子哭庙

林如海知道荣国府情况比较复杂,甚至断言了荣国府不可能长久,那是从男人,从政治的角度。

黛玉这会儿还很难说有多懂政治,但是从女人,从家务的角度,她也知道荣国府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是贾敏给黛玉说的,话头是:“你别看阿娘天天处理家务看上去千头万绪,但林家的家务才有多少活儿,和外祖母家那都不是一个难法儿。”

黛玉当时在彩衣娱亲,见贾敏有谈兴,便只顺着往下说:“阿娘这话说的,能有多难?”

贾敏道:“你不懂——你那二舅母刚嫁过来时候,好一个响亮明快的姑娘,走到哪里都带风,明艳大方,笑语不断,属实人人见了都夸的。”

“然后呢?”黛玉当然要问。

贾敏就唏嘘:“管了两年家,人憔悴了,也不爱笑了,浑身上下都是怨气,对你二舅都不耐烦了,看着我的眼神全是嫉妒。”

黛玉闷笑了一声:“阿娘净编排人。”

“哪里是编排。”贾敏是真的有些感同身受,也不管这话该不该给黛玉说了,“上头有婆婆要讨好,身边是妯娌要相处,下头有小姑子要周全,房中美貌姨娘在分宠,仆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刺儿头,还有几个穷亲戚上来打秋风,一天少说也有一二十件事要开发,倘若说一不二倒还罢了,可上头的婆婆旁边的丈夫,谁都能一句话让她白干。”

当时的黛玉似懂非懂,不过陪母亲聊天而已,但小姑娘过耳不忘,如今外祖母想要她过去,她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就是这段母女闲话,第一反应就是外祖母家已经够难了,自己何必再去讨人嫌呢?

但这样琐碎的话,和母亲说说还罢了,和林如海说……说了也未必能劝服他,黛玉年纪虽小,但已经隐隐感知到了,男人和女人的世界,真的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黛玉在林如海书房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启这个话题。

林如海也缺少一点开启话题的勇气。

两相沉默许久,林如海闭了闭眼睛,招手喊黛玉:“玉儿过来。”

黛玉果然听从,走到了林如海身前。

林如海揽住黛玉,一张口就是:“你外祖母想让你进京的事,为父这两日一直在思量。”

黛玉的心开始疯狂下沉,打断父亲说话自然无礼,可等父亲说完怕是什么都晚了。

正自犹豫之间,林如海突然气血上涌,咳了两下。

这让本就准备了一篇话林如海不得不暂停,咳舒服了,喝了一口茶,才要继续,心里又莫名警惕了起来。

话说,我这个咳嗽,是自然的生病,还是……我其实也着了道,我早晚也要步敏儿的后尘?

倘若没有那个梦,林如海就是有如此警惕,也不会动摇了送黛玉去荣国府的心思,总之他是在为国尽忠,他有信心如果自己死在了任上,黛玉也会是个忠臣遗孤,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但现在……难说了。

林如海不得不去想皇帝给的另一个选择。

宫里。

确实,宫里哪里都不好,但有一点,倘若黛玉真的有才华有本事,她在荣国府是一点自救的办法也没有,但她在宫里,还真有可能给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那么,事情就成了“自己活着,黛玉去哪里都有活路,自己死了,黛玉去荣国府必死,但去宫里,有可能活”。

如此一来,决策的结果就南辕北辙了。

心念电转,林如海改了口:“为父觉得,玉儿天生颖慧,总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为父给玉儿安排将来,总得问问玉儿的意见才好。”

黛玉一听有门啊,立刻道:“阿爹要问我的意思,我自然是愿意留在江南陪伴阿爹,外祖母那边纵使想我,想阿爹不会呆一辈子盐课的,早晚有回京之日,我们父女一起去拜见外祖母就是了。”

林如海喟叹一声,站起身来,打开了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说不好是不知不觉之间的真情流露,还是刻意说出来想看看女儿天赋究竟如何的微妙试探:“江南……不是那么好呆啊。”

“倘若只是因为这个的话。”黛玉虽不知道天气又不热林如海开什么窗,但一时间还顾不上这种细节,既然林如海有暗示之意,她也觉得自己若是和盘托出或许能有转机,“玉儿不怕。”

“痴儿。”林如海嗤笑,“你都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怎么就能谈得上怕不怕呢?”

黛玉抿了抿唇,没再喊阿爹,而是用了正式许多的“父亲”,道:“倘若一点也不知道要面对什么,玉儿似乎更应该说,‘只要和父亲在一起,无论将来是什么,玉儿都没什么好怕的’吧。”

林如海眸中精光一闪。

其实这两者本来没有太大的差异,但黛玉一定要这么说的话……

“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黛玉丝毫不惧,就是眸中多了两分难过,她抿了抿唇,道:“父亲,女儿先前跟着阿娘出门上香,有一次遇上了乡绅士子们举着《卷堂文》,声势浩大地往文庙而去,哭诉苛政。”

一句话让林如海头皮都麻了。

所谓《卷堂文》,原本是指文人不满官府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给朝廷请愿的文书。

但上书朝廷哪那么容易,正经大臣上书都能被淹在浩如烟海的各种奏章里,何况普通文人?

所以后来这事儿就进化成了不给朝廷上书,而是拿着《卷堂文》去当地孔庙哭先贤,哭苛政。

但凡是个要点脸面的朝廷,出了这种群体**件,那怎么都会调查一下当地官员是不是真的贪得没边儿了,干出了“苛政猛于虎也”的事情,倘若属实,自然是要责罚当地父母官的。

那就不得不问了,调查结果可能“不属实”么?

试问,普通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谁会,谁敢,谁有那个本事组织了人手去写了骈四俪六的文章去哭庙呢?不还得是对政策不满的当地乡绅吗?

而上头派下来调查的官员,难道能真的下到田野乡间,费劲地和官话说得七零八落,就是讲本地方言都能半个时辰说不到重点的泥腿子交流你对政策满不满意,朝廷的税赋到底是重了还是轻了么?

不会的,他们只会找当地有名且好沟通的乡绅,那乡绅都哭庙了,难道会给当地父母官说好话?

所以,一旦士子哭庙,结果九成九是父母官灰溜溜离任,在履历上留下大大的污点,换一个父母官过来。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新来的父母官知道前任的故事,谁还敢和乡绅们顶牛?

那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呢?

——乡绅如愿隐没田产和人口,不向朝廷纳税,朝廷税赋只能加在小民身上,小民负担日重,又有重重盘剥,终致朝廷难以为继,倘若朝廷还能去别的什么地方弄钱,倒还能勉强运转,若是不能,再在小民身上施压,可就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

而现在,朝廷就处在“去别的什么地方弄钱”的阶段,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朝廷能去哪里弄钱?

答:盐,铁。

铁器能做铠甲兵器,不好赚太多的暴利,还是盐政安全。

那么,林如海是哪个职位?

巡盐御史。

连上了没有?这一篇篇声泪俱下的《卷堂文》,口口声声的圣贤教诲,是不是就是林如海如今焦头烂额的,万恶之源?

女儿竟能看到这个程度,于她这个年纪,于她女儿家的身份,都可以称一句难得了。

但,如果要进宫的话,或许还不够。

林如海抿了抿唇,道:“不妨说得透彻些。”

黛玉知道这是林如海在考她了,不过学神不怕考,只怕林如海不给她机会,当即道:“父亲,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县尊向士绅收税尚且会被人哭庙,最终多半会落个县尊狼狈离任的下场,父亲那一船一船的白银往京城送,那固然是国帑,但同样是别人眼中合该入己私囊的好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如此虎口夺食,岂能没有人对父亲,对林家下手?”

对付林如海,和对付那些个县太爷还不一样。

按科举的一般流程,一甲和二甲前列入翰林院做储相观政,二甲中流则是入各部院做堂官办事,二甲靠后的,包括三甲同进士便是去各地做品级不一的知县管基层。

那些知县能认识谁啊,仕途刚刚起步,既没后台,也没资历,纵使受了当地士绅的冤枉,难道还能捅了天去?

但林如海能。

他是探花,是在翰林院实打实观政了三年的储相,是在御史台真正参过许多贪官污吏的清流,是开国国公府的东床快婿,是能密奏天子的信臣,他的堂上还供着王命旗牌呢,巡抚总督以下,真影响了林如海执(为)行(国)公(捞)务(钱)的,任你是什么官员什么后台,他就是杀了也是符合流程的。

哭庙是哭不倒他的,只能让他知难而退。

怎么知难?

死子女,死老婆。

这个才是林如海到了江南才堪堪一年,因在盐政上铁面无私,所以直接妻离子散的内在逻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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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士子哭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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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霜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