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堂课

豪迈地承诺完了,黛玉又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不对呀,倘若陛下已经打算好了让我入宫为公主郡主的陪侍,又从哪里去谈待我长到十二三岁呢?”

总不能是为了我,拖延了陛下教育皇女们的进程吧?

还是说,旨意正常下,教育正常搞,但不让我赶上这回宫中采选,回头特地为我再下一道旨?

无论是哪个选择,听起来都……很显眼啊。

“臣子不可窥视帝心。”到底也是个政治人物,黛玉既然进入了状态,林如海神色也正经了起来,再没一点刚才的伤感和彷徨,“陛下到底如何打算,咱们不必揣测太多,既然有旨意,咱们照此办理便是了。”

黛玉心内微凛,许多已经到了口中的问题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想了好一会儿,不敢问皇室的事,只好问自己的:“那……阿爹,近日,贾先生是不是要走了?”

这是说贾雨村呢。

黛玉虽在后宅,除了父亲和师父没有什么信息来源,但近日贾雨村得了消息说京中欲起复旧员,他动了重新出仕的心思,给黛玉上课时就难免带出来了一些,黛玉何等聪慧,又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位置,岂能一点感受没有?

林如海笑了一声,没有否认,只道:“玉儿舍不得他?”

黛玉迟疑了一下。

贾雨村这个师父吧……因为黛玉不是个男孩,贾雨村不用过分看重那些科举文章,也不用明里暗里提点官场的绳营狗苟,和黛玉平日上课,就是谈书,他自己品行且不说,才华是有的,侃侃而谈起来,确实给黛玉打开了另一片天地。

这会子突然就没了,确实有点怅然,但真要说舍不得,似乎也有点耽搁师父去求他的前程。

看女儿这样,林如海都笑了:“不必不舍,纵使没有京中起复旧员之事,陛下既然露了回头让你入宫的意思,为父也不能再让贾先生教你了。”

黛玉觉得奇了:“信不是才来么?阿爹已经为我择了新师?”

总不会是陛下连教养嬷嬷都一并给我送过来了吧?

林如海到底是个男人,一点没想到“女儿要进宫了,得找个人教导一下她的礼仪以免不符合宫里规矩”这茬,这一刻和黛玉的思路是完全的南辕北辙,只伸手指了指自己。

找什么师父啊,虽然陛下说的只是朝政上的事不妨让你知道,但我既是你爹,自然要打蛇随棍上,在“让你知道”之外,告诉你前因后果、各方利益、内在逻辑,让你知道静水流深的朝廷内部是如何暗潮汹涌的。

这些事情都教了,还有必要给你找别的师父么?

黛玉:!!!

然后是一声情绪极其复杂的:“果真么?”

林如海点头。

黛玉太阳穴都跳了跳。

涌到喉咙口的问题自然而然就成了:“陛下到底要我做什么呀。”这实在太超过世俗对一个女孩子应当拥有品质的期待了吧?

但,憋住了。

没法问出口,因为林如海才教育了她“臣子不能窥视帝心”。

既然不能——或者说,不能明面上表现出自己正在揣测帝心,能发问的就只剩下了自己:“父亲,我该怎么办?”

林如海沉默了许久,给了四个字:“多看,多想。”

这样么?

黛玉皱了皱眉头。

皇帝金口玉言,让她不妨学一些政治,然后进宫,这……世上需要女子有政治能力的地方不多,其中八成以上和皇室有关系。

具体来说,要么做皇室的媳妇,要么做皇室嫁出去的公主,要么做宫中的女官。

这几种可能,都很风口浪尖。

黛玉沉吟了许久,脑子里已经铺开了偌大的一张白纸,上头条分缕析地写着将来的种种可能。

天生的聪明是一回事,后天的培养也不能落下,大抵思量完了所有可能的将来,黛玉再看向林如海:“爹,看了,想了,然后呢?”

“忠于陛下。”林如海道。

但林如海也知道这是句废话。

闭了闭眼睛,到底爱女情切,总不能除了政治正确的教导之外什么都不说,但后半句话,实在是需要林如海鼓起一些勇气:“保全自身。”

可是,这八个字也远远不够啊。

黛玉看向林如海。

可林如海再没有说什么了。

这让黛玉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说的确实不多,但倘若深思,有些意思是可以琢磨出来的。

比如,哪个皇子都不要站,太上皇那边更是一个眼神都不要投过去,要你进宫的是陛下,所以忠于陛下是第一位的。

但是,如果陛下让自己站到某位殿下那边,甚至干脆点去帮助那位殿下,自己是仍旧忠于陛下,还是忠于殿下呢?

问题才要出口,可黛玉又想到了她和林如海的那番话竟原原本本被元嘉帝所知。

太要命的问题,肯定是不能问的。

她只能攥紧了手绢,努力用眼神给林如海表达,倘若,“忠于陛下”这件事本身,或者“忠于陛下”和“保全自身”之间,生死两难呢?

父女纵使连心,靠一个眼神来领会意思还是太难了,林如海并不知道黛玉具体的问题,但他在想尽了自己生平所学,终于觉得在那八个字之外,或许还可以有四个字:“大道直行。”

黛玉激灵了一下,狐疑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微微点头。

黛玉似乎有了明悟,松开了攥着手绢的手。

林如海并不知黛玉领会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今夜他们父女关于皇帝的话,已经不好再多说一个字了。

黛玉果然也是如此想,很快平复了心绪,随即轻轻把话题转了开来:“阿爹说以后您就是玉儿的老师,可阿爹事忙,哪有什么空闲来教玉儿。”

林如海也笑了:“山不来就你,你来就山,如何?”

摆开授课的阵势,纯靠师父一张口讲,学生一双耳听,能得多少东西?

想学真本事,就不要怕辛苦,日日到林如海身边来,跟着他处理盐务上的大小事务,在屏风后听一听林如海和盐商们到底是怎么周旋的,时机若是合适,地点也不是什么秦楼楚馆,也可以扮个男装陪林如海出去应酬,就当做林如海从姑苏老家接过来的晚辈,看看正堂上没法儿谈的一些话题在酒桌上又是怎么谈的,自然会有长进。

左右四书黛玉是已经读完了,其他的什么用得上的书,真到需要时发现黛玉不会,林如海也会给黛玉拿出来现学的。

“既如此,阿爹可不能嫌玉儿笨。”黛玉总算是露出了一个小姑娘应该有的志得意满的模样。

林如海忍不住点了点女儿的鼻头:“那不行,玉不琢不成器,教不严师之惰,玉儿聪明,自然该夸,但要笨了,如何不能嫌?”

黛玉“噗”地笑了出来。

林如海心情也是大好,父女俩再亲热了一会儿,黛玉才又续上了刚才没谈完的家事:“那么,阿爹还觉得要玉儿管家么?”

林如海:“要。”

看黛玉为难的表情,林如海觉得稀奇了:“难道玉儿觉得自己不行?”

黛玉诚恳地点头。

“哪里不行呢?”林如海问,“先前的事情不是玉儿操持的么?为此为父还得了不少‘治家严谨’的夸赞,这都是玉儿的功劳啊。”

黛玉为难地摇头:“阿爹,这不一样。”

母亲的丧事勉强还算体面,那是您知道很多人在等着看林家的热闹,早早便紧过了管家们的皮,再一个,我这段时间连书都没读了,天天和管家们扯皮,为此还浅病了一场,才勉强把事情办了下来。

但这是特殊时期,你不要拿特殊时期比平时啊!

管一场丧事,只需要琢磨库房里什么东西能拿出来用,什么不能,来了什么品级的官员应当谁去接待,几个人去接待,来往的车马安排在哪里,哭灵的时候谁去陪着,大人们送的礼谁来接着,怎么登记入账,磕碰了怎么担责……而已。

可若是要管一府中馈,什么按时发月例,定期做衣服,安排各房各院的奴仆各司其职,协调各个院子的扯皮,那都不算什么大事。

最大的事情有两件,一个是各个庄子铺子的账本和收益,我怎么知道真实的收益如何,我如何拿捏那个“水至清则无鱼”和“水太浑了主家要穷死了”的度?

还有一个是走礼,巡抚家娶媳妇是什么规格,总督家生孩子是什么旧例,知府家夫人是喜欢收绸缎还是喜欢收瓷器,给您顶头的左右都御史的炭敬冰敬的单子里都要预备什么,这还只是往别人家送,达官贵人们互相往来,没事儿都要办个赏花游园的宴会,到那时,我一个小女孩,该如何张罗为好?外眷您来接待,内眷就靠我吗?

当然,我拿不准的都能来问您,但您到底是个男人,很多女人间的事情,我循母亲旧例能做一些,但有些事是要从夫人们的互相往来随时修改的,我要如何做这个“随时修改”的活儿?

黛玉都觉得困难的事儿,林如海听得当然很认真。

就是听完了,忍不住调侃起来:“才说不想做寻常的女儿家呢,琢磨半天就只觉得这点烦难?”

黛玉不接招:“爹说不难,爹倒是给个主意呢?”

“傻姑娘。”林如海这就嫌弃起人来了,“为父不是说了,不续弦么?”

不续弦,全江南都知道我林府没有女主人,是你这么个长女操持家务,那办得好了,于你闺誉自然是加成,谁还敢叽叽歪歪你什么丧母长女,就是办不好,谁会苛责你这么个小丫头呢?

黛玉皱了皱眉:“纵使走礼和宴会咱们不提,铺子庄子所得没那么多,可是会直接影响咱们的家用……”

贾敏对黛玉耳提面命过多次的,这是当家的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假手于人的!

“黛玉。”林如海严肃了脸,还喊了孩子全名,“你既然要走出后宅,那为父就要教你了,千万不要把庄子、铺子、走礼、宴会、妻妾、嫡庶、管家之权、衣服首饰,还有所谓的宠爱和体面看得太重。”

黛玉当然要问:“那在父亲看来,什么最重呢?”

“实权。”林如海沉声道,“实权在手,就是上头那些事上略差了些,也绝对不是没规矩,而是真名士自风流;没有实权,上头那些东西做得再是头头是道,难道就能挽救整个家族每况愈下的颓势了?”

顿了顿,林如海还反问起黛玉来:“你刚刚才才说了,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持家有道,处处规矩的妇人为什么也不能掌握自己的苦乐?是她们不够努力吗?”

答案不是呼之欲出的吗?

黛玉的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快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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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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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之林家女相
连载中霜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