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出那极好的玫瑰膏子,这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在袭人眼中,此事自然是极难的。贾宝玉对脂粉上的造诣颇深,想得他的首肯并非易事。前番为了那紫茉莉花粉,她哥哥花自芳在外面奔波了多少回,有时买回来的茉莉种子,在她看来已是极品,但贾宝玉只拿鼻子嗅上一嗅,放在掌中检视一回,就皱眉撂到一边,命重新再找。贾宝玉对玫瑰膏子的要求只有更高,他一个积年喜欢吃胭脂的,何其挑剔,务必要精益求精,哪有那么好糊弄?
在茜雪等人看来,此事也是难的。茜雪犹记得不久前制茉莉花粉那次,好容易待宝玉点头选定了茉莉花种,袭人怕小丫鬟们做的不好,亲自用白玉小石磨细细磨了,巴巴捧到贾宝玉跟前,贾宝玉只看了一眼,只说粉不够细,要多蒸晒几回重新磨过。一时又挑剔说磨出来的粉气味不好,又为合香料来来去去忙碌了半个多月。搞得绛芸轩中的丫鬟一个个苦不堪言,连袭人平素这么善做表面功夫的细致耐心人都抱怨说宝玉挑剔太过。
但在晴雯看来,此事却如探囊取物一般。她容颜既美,又善于装扮,于脂粉一道,本就是行家里手。贾宝玉就算从小吃胭脂吃到大,也不及她日日调朱弄粉、眼光来得高明。贾宝玉亦深谙此理。前世里无论是做茉莉粉,还是制玫瑰膏,贾宝玉都曾郑重其事问过她的见解。尤其是制玫瑰膏子,因她急着自用,后面几次玫瑰膏都是她亲手制成,于那蒸制的火候、花露的配量再清楚不过。这是许多次试手失败后才摸索出来的宝贵配方,便是贾宝玉亲自主持,来来回回试上十次,也未必有如今的她这般胸有成竹。
晴雯的这般打算,袭人自然无从知晓。她冷眼旁边晴雯催着索要花露,每日里忙得脚不着地炮制玫瑰膏子,只觉得晴雯太过傲慢不知天高地厚,当做笑话一般看。
这般又过了一段日子,袭人约莫着差不多了,趁夜里伺候宝玉洗脚时缓缓进言道:“这些日子想来是学业有所进益,学了不少圣贤道理。别的不说,从前你整日和我们混在一处,要讨人嘴上的胭脂吃,惹得老爷太太生气,这几日倒看着比从前稳重了许多。”
碧痕在旁笑道:“快别说胭脂了!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前些日子晴雯要了屋里二十两银子,拉着茜雪出去买胭脂,还特特要袭人向二奶奶屋里说过了允她们出府,场面这般热闹,这几日却也没什么动静了。银子倒还是小事,可惜了袭人姐姐收起的那几瓶上好的花露,恐怕都糟蹋没了吧。这却是太太的赏赐,正经上用内造的东西,再难得不过的。”
这就是在明着说晴雯贪墨了银子,糟蹋了好东西了。二十两银子足够中等庄户人家过上一年有余,也是贾府一等丫鬟将近两年的月钱。这个贪墨的数目足够外头沸沸扬扬,说上一说了。更难得的是那几瓶花露,本是皇家才有资格使用的好东西,若非贾家颇受皇家恩宠有权势有门路,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袭人素有贤名,以温柔大方著称,当然不可能自己跳出来公然说晴雯的不是。但是碧痕就不一样了。碧痕说话一向尖酸刻薄,何况又是一心想往上攀高的,自然心甘情愿成为袭人的马前卒,凡事都肯冲锋陷阵的。只要有人挑起这么个话头,其后袭人哪怕出面当和事佬明面上调停,也不妨碍她暗地里拱火推波助澜。
“碧痕你怎能这般说话?”贾宝玉刚一挑眉,尚未开口,袭人已经急急出面调停了,“晴雯为了买那胭脂来回奔波,已是十分尽心。后来她孤身一人捣腾着制那玫瑰膏子,更是辛苦。说起来,这几天倒似没动静了,想那玫瑰膏子,定然是制成了。”
碧痕撇撇嘴:“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是玫瑰膏子已成,我们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以晴雯的脾气,早就嚷得满屋知道了。怕是知道糟蹋了花露,故而掩去不提了吧。”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离夜里安置还有一段辰光。袭人事先安排得甚是妥帖,故大丫鬟、小丫鬟满满当当站满了一屋子,外面还有老妈子在阶下守着。四下一片静谧,唯有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些老妈子平日里最喜说三道四,若是得了什么消息,第二日必然传得阖府皆知。
贾宝玉也知道这些老妈子喜欢嚼舌根。他自小便以绛洞花主自居,对这些鲜花嫩柳一般的丫鬟们最怜惜不过,怎忍心坐视她们卷入是非?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见脚步声起,却是晴雯风风火火从外面冲进来了。
“你这蹄子想是失心疯了,竟然编排起我来了!”晴雯一进来就冲着碧痕叫道,那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的模样令碧痕不由得心生畏惧,“我想着宝二爷应当以学业为重,怕他分心,又知道他事先应承了林姑娘和三姑娘,唯恐他失信于人,这才费尽心机去制那玫瑰膏子,侥幸成功。怎的在你嘴里,我竟然成了贪墨银子、糟蹋好东西的人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推碧痕。
晴雯一向以脾气火爆著称。碧痕先前只顾讨好袭人,图口头爽快,如今见晴雯怒气冲冲的样子,只当她要撕打自己,不由得惊惶失措,直往袭人身后躲去。
袭人暗骂一声烂泥扶不上墙,却面上带笑张臂拦住晴雯:“好妹子,快休要恼。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咱们每日里见你披头散发蒸那玫瑰膏子,大家都心里有数,知道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花露本就是给人用的,便是糟蹋了,也没什么。”
晴雯这时候正待立威,也不与她客气,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想得美!这糟蹋花露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如今便说与你知,千万要听清楚了,那二十两银子是宝二爷命我去外面买胭脂,特地吩咐你交与我的;那花露,是配了胭脂做那玫瑰膏子的。如今玫瑰膏子已成,好好的在那里呢,怎么能算糟蹋了?”
“玫瑰膏子已成?”袭人心中有些惊讶,面上却仍然满是笑容,“既如此,也该拿出来让宝二爷看一看品相。”
“看过了。宝二爷极是满意,已是吩咐下来,命我们送到各位太太姑娘处了,各位见了都说好,连太太那边都赞宝二爷纯孝呢。”茜雪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脸笑容,云淡风轻的模样。
袭人这次是真的吃惊了。“看过了?我整日在这屋里,怎的我竟全然不知?”她自觉有些失态,忙用微笑掩饰,只是那笑意很是勉强。
晴雯此时倒显得颇为平静。她淡淡看了袭人一眼。“昨日宝二爷下学得早,在屋里温书,是我在旁伺候的笔墨。因宝二爷问起,我顺势便与他看过了。”
袭人复又望向贾宝玉。贾宝玉轻咳一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贾宝玉自诩绛洞花主,是怜花护花之人,屋里这群正当豆蔻年华的俏丽丫鬟为了他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他也乐得当做情趣来看,自是有意护她们周全。
屋里的形势实在是瞬息万变。一开始的时候贾宝玉有意替晴雯澄清,尚未开口,晴雯便闯了进来,三言两语之下,形势逆转,倒是袭人落于下风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轻怜蜜爱、时有肌肤之亲的枕边人,一个是花为肚肠雪做肌肤、对他极是信赖亲近的美貌丫鬟。这两个人他都不想伤害。当下两人对峙,他只能保持沉默。
袭人起初惊疑不定,继而恍然大悟。
因晴雯生得貌美,贾宝玉房中的铺纸磨墨之事,是点了名要晴雯做的。贾宝玉甚是得意,说这算是红袖添香的风雅之事。众丫鬟闻言虽有不忿和嫉妒之心,奈何生得确实远不如晴雯,只得罢了。所幸宝玉不爱读书,这种机会原本有限。
可是,这个机会到底还是被晴雯抓住了。贾宝玉甚是爱护丫鬟,一向好说话。他不会在好端端读书的时候,突然要过问什么玫瑰膏子,但若晴雯趁这个时候主动向他禀报,他也是不介意被打扰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到底是谁主动提议,已经无关大局。只要贾宝玉点头认可了那玫瑰膏子,以晴雯的聪慧,定然能说服贾宝玉,直接将成品送到各位主子那里当人情,整件事能轻轻巧巧避开袭人,做得滴水不露,却又瞒得密不透风。正如袭人三言两语就能说服贾宝玉,以贾宝玉的名义命晴雯去寻胭脂一样。宝玉本身就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从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
袭人惟独想不明白的是,贾宝玉何其挑剔的一个人,晴雯随随便便出府一回买来的胭脂,又轻轻巧巧几天速成的玫瑰膏子,他怎么就这般轻易认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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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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