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说,荣国公贾代善如今身子不好,早已上书向皇帝告老,如今在家荣养身体。前日贾珠急病去了,他虽然伤心难过却还撑的住,毕竟也是多少大风大浪经过的。
现在却有另一件事让他日夜不安。
贾代善告老之前,恰在江南负责两淮盐科。皇帝从前喜爱南巡,曾经几下江南。当时甄家为了迎接皇帝,汇集天下的名工巧匠来建造离宫别苑。
其中费了多少金银就不说了,那些有钱也难买的珍玩古董,更是如山如海般的往行宫里送,目的也只求皇帝一乐。
甄家管着江南织造油水固然不少,但真正建宫殿的银子却是从江南国库所借。其中,贾家作为甄家家的通家之好,又管着江南盐课,也少不得从盐课中借了三四百万两银子帮衬甄家。
这一借和一用的过程中,贾家从中贪墨多少银子且不说,但是在皇帝眼里确实是两家为了他落下的亏空。因此,自那时起,织造和盐税,江南这两大最赚钱的行当便牢牢把持在了甄家和贾家手中,就为了让两家能够弥补亏空。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甄家且不说,贾家经过了几代后,如今也是枝繁叶茂,花费巨大,十年下来仍欠着四十万两的亏空。
原本朝中上下都默认了,这亏空是为了皇帝而起,自然没有人去讨要。偏偏这一次各地御史按例三年回京述职,其中巡南御史名叫盖余的,一到京城便上书贾家贪污江南国库、兼并土地等几大罪状。
而皇帝这次也一反常态,没有护着贾家,而是让贾代善上折来辩。这似乎就是一种态度,一时之间,朝中众人纷纷跟着上书弹劾贾家。
贾代善一开始是没有着急的。他知道皇帝的性子,因而只是是吩咐家人将家中财物进行清点好用来还账。
他心中自有一本帐。江南盐课每年私下收入达五十万,除了分给甄家和用来上下打点的,贾家每年到手大概有二十万两,如今二十几年下来,贾家陆陆续续也还了二百余万。此外家中置产、结交大臣也花费巨大,光废太子前后就打点了五十万两。
但就算除去这些花销,帐上也还应该有五十万两,还国库的四十万两绰绰有余。
只是令贾代善没有想到的是清点了贾府的账目之后,发现如今账面上能拿的出的钱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万两银子。
倒不是说贾家还完银子就没钱了——贾代善本来也没打算把四十万一次还清,中间少不得还要再卖些家产,这才能显得不是贾家故意亏空官银——问题是账上钱的去处,十万白银,不是一笔小的数目!
梨花园中,贾代善坐在书桌前,贾赦、贾政躬身堂下。
“老大,你从帐上陆陆续续支了十万两,这钱你干什么去了?”贾代善厉声喝问道。
贾赦完全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生气,回道:“这些钱儿子都用来孝敬义忠亲王了。”说完,脸上还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贾代善气极,也顾不得手中的砚台是最喜爱的,拿着就朝贾赦砸去:“孽畜,我之前再三叮嘱你们不允许再和皇子们有牵扯,你居然还敢背着我私下联络?”
贾赦缩头一躲,不由替自己辩解道:“如今太子倒了,眼见着义忠亲王就要成事,咱们家之前和那废太子牵涉颇多,只怕惹得义忠亲王不满。儿子想着提前交好义忠亲王,也是想着为咱们家将来添几分保障。”
贾赦觉得自己颇为委屈。父亲眼看不能顶事,自己就是这家中的顶梁柱,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想为家中留一条后路,父亲如何发这么大的火。
贾代善喘了喘气,又问贾赦是如何给的钱?经过何人给的?
贾赦这时却又心虚起来,吞吞吐吐道:“是、是在一个私家园子里喝酒时认识的。”原来,那人是义忠亲王一个爱妾的哥哥。贾赦国公府公子哥出身,本瞧不上也不愿搭理他。谁知他竟介绍义忠亲王府的门客给贾赦认识。后来甚至还牵线让贾赦与义忠亲王一起喝了一顿酒。花去的银钱,大多倒是请客吃饭时花销的。后来有五万两,倒是正经通过义忠亲王的小舅子孝敬给义忠亲王的。
贾代善本来还希望他做的隐秘,不要让人知道,没想到竟然就是在青楼喝酒交际,此事此时只怕早就摆在皇帝的案头上了。他旧病本就没好,此时怒极攻心,不由眼前一黑,竟然就倒了下去。
贾府众人慌了神,连忙请了几个太医来看,都只说不好,最后还是一个老成点的陆太医斟酌着施了针,又开了个药方,言明需用百年份的老参用药引,也只说先吃个几贴看看。
贾府众人这边拿了药方去抓药,那边又开了库房取百年老参,一时内院又传来消息,吩咐给陆太医的红封需要加倍,直忙了个昏天暗地。
等到药好容易熬好了,却又生出事端。贾代善不肯服药。
虽然身体不太能动了,贾代善头脑却是意外的清醒。他很清楚若他此时死了,他的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出众的人才,贾家也就没有值得人惦记的地方,义忠亲王自然会对贾家放手。而皇帝是个念旧情的人,之前废太子死了,皇帝便把废太子的好都翻了上来,此时也只有他死了,贾家快倒了,皇帝才会念起他的好。
贾代善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任贾母、贾政百般劝诱,都不肯喝药,说的多了,他便端起国公爷的架子,声音嘶哑着将众人赶了出去。
贾代善心里十分痛苦,自己忠于皇上一辈子,便是当初对废太子,也是本以为是侍奉储君,并无拥立新帝的意思。却没想到老了还要为了子孙后代伤一回皇上的心。
接下来几天,兵荒马乱,朝堂上一时传来消息,皇帝已经派了巡南御史去了江南调查盐课的账目。而贾代善已经陷入了昏迷,几乎没什么清醒的时间。
贾府的氛围,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就连邢夫人也顾不得再找迎春和贾赦侍妾的麻烦。
再过半月,连皇帝也惊动了,派了只给皇帝看病的太医院院判过来,又亲笔御批让御医用心诊治。
半个月后,就在新任巡南御史刚刚到达江南盐课开始准备查账的时候。荣国公贾代善也到了回光返照之时。
却说前巡南御史盖余进京述职后,便寄居在其同科、现任礼部员外郎王志的府上。
这日王志府后院的凉亭中,盖余正和王志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壶清酒和几个小菜。
盖余首先举杯:“之节,愚兄先敬你一杯,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你收留我,却是给你添麻烦了。”
之节乃是王志的表字。王之节听了盖余的话亦举杯:“盖兄何必如此客气。你我乃是同科,这些日子秉烛夜谈实乃人生快事,何谈麻烦。何况盖兄前日不畏艰难,检举勋贵,却是我辈读书人之楷模,不少人都心向往之,连老师都夸你忠烈慷慨。若非盖兄你非要避嫌疑,只肯在我这清水闲官府上居住,怕是早就成了天官府上的座上客了。”
王之节话中的天官可不是道教里什么天官,而是指的吏部尚书。六部之中,因吏部掌管百官任免、考核和升降大权,权利为六部之首,因而吏部尚书便有了天官之称。
而现任吏部尚书正是盖余、王之节二人的座师,所以王之节方有此言。
这三个月来,盖余简直风光无限。按说江南盐政亏空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是因为荣国公贾代善乃是天子近臣,这亏空又与天子有关,开始也不是没有人上书过,不过都被天子压下,甚至有的上书之人反而受了罚。因而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任巡南御史都不曾检举。
而盖余这次上书,不但没有受罚,反而因为卡在皇帝对贾代善渐有嫌隙的时候,导致皇帝亲自派了御史前去查看,而荣国公也上书请罪。不得不说,盖余的胆气、眼光都是一时之选。
这三个月来,京中激进一派的官员多有想要结交认识盖余的。
至于说有没有人嫌弃盖余此举乃是搅风搅雨,反正文官里面是没有这样的风向的——贾家乃是勋贵,文官检举勋贵难道还有错吗?
所以王之节这番夸奖盖余的话,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盖余却苦笑一声:“之节啊,不瞒你说,之前我上书弹劾荣国公时确有几分把握。可是这荣国公如今重病,朝中上下传说只怕就要不行了。陛下念旧,如何还能下得去手清理这盐政沉疴?就怕反而要迁怒于我啊。”
王之节劝道:“陛下英明神武,那荣国公先是在废太子一事里立场不定,如今又攀附义忠亲王,毫无气节,陛下必不至于因此等人物迁怒于忠臣的,否则岂不是寒了大臣的心。”
盖余勉强一笑,举杯只道希望如此。二人复继续饮酒不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