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同一时刻，梨香院里，薛姨妈和宝钗正相对而坐做着针线。
宝钗盘膝坐在炕上，拿着一只笔在专心致志的描花样子。一幅慈眉善目的观音图已然描了大半，乃是宝钗为了王夫人生日准备的。
薛姨妈手上拿着一件衣服缝着，心思却不在手上的活计上，不时抬头看着宝钗，欲言又止。
宝钗头也不抬，轻轻道，“妈可是有什么事情？”
薛姨妈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假装盯着手里的活计道，“倒也没什么事儿。”
将手上的最后一笔细细描完，宝钗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薛姨妈又低下头，似乎若无其事道：“妈是不是为迎丫头进宫觐见娘娘的事情烦恼？说起来，听到她进宫，咱们还没有送上过贺礼。”
薛姨妈连忙道：“对对，咱们还没有送份贺礼过去呢，你说送点儿什么好？这可是好事，迎姐儿得了贵妃娘娘看重，哪怕一样是庶出，她的前程说不得就要比探丫头高出一头去。”
宝钗笑了笑，“这都是长久的事。如今依我看也不必正经送什么礼，反倒显得咱们趋炎附势。等到年节，给迎姐儿的礼物加厚一层就是了。”
“正是呢，还是你想的周到。”薛姨妈连连点头。
宝钗微微一笑，柔声道：“哪里是我想的周到，这不都是平素妈的教导吗？妈想的只有比我更周到的才对。今儿妈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定不下来心？”
薛姨妈有些迟疑，这个女儿素来懂事，家里的事情如今倒是两人商量着来的比较多。按理这些事情不该跟宝钗说，可她今天确实有些烦乱，想要找人说一说——
“你说，迎姐儿进宫后，她同娘娘交好，平时又和林姐儿最好，会不会，会不会在娘娘面前说林姐儿的好话？”薛姨妈压低了声音问道。
“迎丫头同颦丫头素来最好，说颦丫头好话有什么奇怪的？”宝钗蹙了蹙眉，似乎不明白薛姨妈为何为这种事情着急。
“哎呀，你怎么不懂的！”薛姨妈靠近了宝钗，声音又低又急，“迎丫头进宫，娘娘肯定会询问她家中众姐妹的事情。她若只说颦丫头好话就罢了，会不会……会不会显的你有了不是！”
宝钗脸上的笑容终于敛了下去，微微低垂了目光。
“我却不知道迎姐儿同娘娘说话，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毕竟不是她们家的人，暂居在此也只是客人。娘娘再尊贵，又能对我有什么影响？贾家再势大，难道还能挑客人的礼吗？除非——”宝钗拉长了声音，意有所指，“她们想要对我有什么干涉？”
薛姨妈一时心急，和宝钗说了自己的担心，此刻一听宝钗的话，情知自己太过心急以致失了分寸，不由有心语塞。
抬眼看去，女儿虽然仍然面带笑意，却抬眼紧盯着自己。一双妙目，内里似有说不出的话。
薛姨妈终究是叹了口气，女儿冰雪聪明，只怕早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懂事，一直不肯明白来问自己而已。如今女儿既然想摊开说，也总该和她说明白才是。
是的，知女莫若母，薛姨妈知道，今天宝钗的目的其实不在于迎春的事情，她只是以此作为引子，真正想要同自己说的其实是宝钗的婚事。
“我也不瞒你，你从小样样出挑，旁人再挑不出一个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你父亲还在，自然什么样的人家都可着你挑。但偏偏你父亲早逝，咱们家没了官身，只剩了商字，这前程上就差了不止一筹。偏偏……唉！偏偏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又连累你不得选秀，若离了贾家，你的婚事难免高不成低不就啊！”
宝钗沉默不语。
薛姨妈继续说道，“你宝兄弟也算同你一起长大了，为人人品样样都好，虽然有些女色上的小毛病，可世家子弟，哪个能少了这些。我冷眼瞧着，宝玉大面上是从不出错的，对你们一向体贴入微，对你也是极上心的，比旁人强十倍。”
宝钗微微偏了头，似乎有点儿害羞，“可是宝玉贪玩，在学问上却不大通啊。”
薛姨妈见宝钗不曾害羞，反而认真探讨嫁给宝玉的利弊，以为有门，连忙道：“贾家这样的人家，又不考科举，学问过得去就行。他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哪里少得了他的前程呢？你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夫人可以做。”
宝钗低着头，两手揪着手帕，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迟疑，“但，他素来同颦丫头最好，我看心思也不曾在旁人身上，若嫁了她，会不会受冷落。”
薛姨妈见宝钗似有松动之意，松了口气，笑道：“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哪有自己说了算的。再说宝玉还小，儿女之情上尚未开窍，只怕和颦丫头两人也不过是当成要好的玩伴罢了。我的女儿这般容貌，男人见了难道还有不爱的？”
“既然如此——”宝钗却忽然抬起头，面上仍残留着三分女儿家的娇羞，声音却异常冷静，“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姨母已经看好我，娘娘也偏向我，按说姨夫那里当不是阻碍，为何还不能定下婚事。反而要传什么金玉良缘的流言，还要娘娘赐下东西暗示呢，甚至连娘娘心里偏不偏向谁都要担心？”
薛姨妈再没料，居然还有这番诘问，偏偏恰恰好问到了薛姨妈心中的症结上，不由吞吞吐吐，“这这，这不过是因为老太太罢了。老太太心里偏爱外孙女，所以才，所以才想要潜移默化，让人知道你，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宝钗轻轻一笑，“只怕不止吧，若仅仅这样，只要娘娘发话，定下宝玉的婚事毫无问题。除非，这件事根本没办法过老太太和姨夫的明路。”
薛姨妈又一次语塞，但心中也忍不住升起淡淡的骄傲。自己的女儿实在是太聪慧剔透了，虽然平时不言不语，可一旦决定要摊开来说，只怕心中早就有了定论，自己是无法糊弄她了。
她总算将眼前的女儿当做一个成人来看待，决定今天两人把话正式说明白。将手中的衣服放下，薛姨妈也认真起来。
“我的儿，你想的不错，颦丫头和宝玉二人早就订了亲，你姨夫已经应允了。只是这门婚事你姨母一直不同意，倒不是不喜欢颦丫头，实在是颦丫头那个身体，无法做好主母主持中馈。但是你姨夫看好了，你姨母也无法反对。
如今不一样了，你大表姐如今做了贵妃，也只有她，才能让老太太和你姨夫顾虑一二。只要娘娘能一直坚持意见，最后说不定就能遂了咱们的心愿。就是不成，对咱们家也没什么妨碍，贾家亏欠了咱们，只有弥补更多的。”薛姨妈笃定的说。
金玉良缘传的满府皆知，对我的名声没有妨碍吗？贾府弥补又会弥补到谁身上？哥哥吗？还有颦丫头的名声呢？她一个孤女，若真的把定了的亲退了又会有什么下场？宝钗心头掠过很多问题，她很想问薛姨妈，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哪怕早就已经预料到，但真的听到薛姨妈开口，宝钗心里还是涌现无限失望。
她强自镇定，还想争取一番，“我还是觉得，宝玉颦丫头既然已经定亲，再更改婚事难度也就更大了。她叔父如今乃是姨夫的上峰，真退了婚撕破脸平白给姨夫树敌。姨夫只怕再不肯的。倒不如借着娘娘，另谋一门好亲事来的好。”
“什么样的亲事还能比得上公侯之子，贵妃娘娘嫡亲的弟弟。等宝玉入仕了，前程还不是贵妃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可是宝玉无心仕途，担不得家业。女儿还是想要找一个知道上进的。”
“我儿年纪还小懂什么！”薛姨妈笑了，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宝玉是如今还小不知道事，等他再大点儿自然就知道上进了。你放心，凡事妈和你姨妈都已经给你想好了，你只要好好在老夫人面前表现，万事都做的无可挑剔就行。妈定要我儿得一个锦绣前程。”
薛姨妈的语气慈爱，但话语却毋庸置疑。她虽然是个没见识的内宅妇人，但素来相信自己的姐姐王夫人。此番事情乃是王夫人同她议论良久的，因而一旦定下主意就意外的坚定。
宝钗感觉自己的心里像饮了一口烈酒，她想要愤怒、争吵，她不想要什么金玉良缘，这样谋来的婚事她不屑为之。可脑海里却有一根线引着着自己渐渐冷静，脸上也恢复了那个万事周全的宝姑娘的样子。
“妈妈，我身体有些不适，想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这番事情下来，薛姨妈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担心的事情，转尔担心宝钗钻了牛角尖。
又觉得自己今天说的够多了，也不想逼迫宝钗一夜之间就想通，听了宝钗的话，便唤了莺儿进来，嘱咐她好好服侍姑娘，让二人去了。
第二日，紫菱洲来了个小丫头给薛姨妈传话，说宝钗犯了咳嗽旧疾，又开始吃起了冷香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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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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