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瑞桢却并没有苏醒。
温若和翻开瑞桢的眼睑看了看,又再次给他把脉,却还是苦无头绪,道:“按理说,瑞庄主已服下六副解毒汤药,又辅以金针刺穴,昨日便当醒来。为何如今却毫无醒转的迹象?”
萧亦接着问道:“那是否因为此毒存留在庄主体内多年,以致药性发生了变化呢?”
温若和思忖了一会,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萧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一点也帮不上忙,便只得转头向费春求助。
费春心里也觉奇怪,按姑姑的医术,说三日会醒,便是三日,多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都不应当。便道:“那瑞庄主体内的残毒为何到现在才这样严重呢?”
温若和道:“瑞庄主中毒后应当服用了其他药物压制了雪醉兰的毒性,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毒性虽然减弱了,那压制的药性也挥发殆尽了。而庄主身体底子薄弱,这一点残毒放在寻常康健的人或许并不算大事,在他身上却不可小觑的变数。”
一点微弱的变数,便会对瑞桢产生极大的影响。
费春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一件事温若和还不知道。
“姑姑,雪醉兰除了会损害经脉,是否会让人失去记忆呢?”
“瑞庄主有失忆的症状么?”温若和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道,“医书上倒是没有这样的记载,雪醉兰的毒性应当只运行于经脉,不会影响记忆才对。”
朗月卿也站在一旁听着,温若和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朗月卿便道:“我在想,若是失去记忆,并不是由于药物的影响呢?”
柳逢舟道:“朗兄是说,或许瑞庄主失去记忆,是有人用了别的手段?”
朗月卿点点头。
“那据你所知,失去记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温若和道。
朗月卿道:“我曾读过《内经》中记载的“祝由术”有此功效,或是西域传来的催眠术,亦可以做到。这二者都是通过光线、动作及香味的配合,便可以控制人的精神,从而篡改或是删减记忆。”
众人听到这手法,不禁都有些背后发凉。
记忆算是一个人最为宝贵的宝物,若是这也可以随意改变,那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费春此时却想道,瑞桢从前的日子可真是不太好过。
有人着意让他忘记一些事情,有人则用毒废了他的武功。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所为。如果是的话,这人应当十分恨他。
这个人会是萧灵菀么?
但此刻,当务之急,还是要让瑞桢清醒过来。
费春看向朗月卿,问道:“若真是催眠,可有法子可解?”
朗月卿想了想,道:“失忆,归根结底还是心病。既是心病,便需心药。若是能知道他忘记了什么,心中困顿不能释怀什么,便有可能解开那催眠之术。“
他话一出,屋内便安静了一会。
费春看向这屋子里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温声劝慰道:“萧掌事,到了如今,即使往事如何不堪回首,恐怕也要将其中原委直言相告了。若是无法解开庄主的心结,在下担心他可能会一直沉睡不醒。”
萧亦此时虽然内心挣扎,但也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他点点头,将众人带去了待客的茶室,将瑞桢的往事伴着这苦中微涩的茶水,一一道出。
瑞桢从前并不叫瑞桢,而他也不叫萧亦。
他们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两个寻常乞儿。
瑞桢起初并不是孤儿,他父亲是个迂腐的教书先生,娘亲是个为人补衣浆洗的妇人,他们家境虽然普通,却也算得上温暖。
但好景不长,瑞桢五岁那年,家乡遭逢大旱,他爹身体不好,没有熬过去。他娘只得带着他一路南下,来投奔舅舅。
但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颠沛流离谈何容易。不久盘缠用尽了,他娘也染了病,他求了很久大夫,最终也没有救活她。
于是,从那天起瑞桢成了真正的孤儿。
他就是那时候碰上了瑞桢。
大概天底下总有些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谁的孤儿,却也好好将自己拉扯长大了,他便是这样。
两个小孩子也说不上哪里投缘,但是就是彼此作了伴,他们平日里赚钱的营生不多,就两样,却是各司其职。
他时不时会去摸些人的荷包,而瑞桢仗着模样可爱,便洗洗干净脸,坐在路边,等着路过好心的婶婶小姐,向这碗里投些铜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们弄来的钱不算多,但是小孩子吃的也不算多,好歹能活下去。
只是大概老天还是不愿意瑞桢一生过的如此平淡。
一日,他们面前停下了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有位大叔从上面下来,给了他们两个肉夹馍,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走。
说来也好笑,这问题若是一个不缺吃穿的人听来,怎么都存着陷阱。
但是对这两个孩子而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两个肉汁四溢、香气扑鼻的肉夹馍更美好的事了。
想来也是,如果当你食不果腹的时候,有人告诉你,有一处地方,不仅有吃有穿,还可以学武功,念书,只怕换谁也会去的,更何况是两个小孩子。
只是这一去究竟是福窝,还是深渊,就没人愿意仔细去想了。
大叔带他们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庄子,他们在那里见到了许多跟他们差不多的孩子。
大叔告诉他们,从今后,你们便是赤卫的一员。你们都是兄弟,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庄主会亲自监督你们练武,表现最好的一批还会得到他亲自教导的机会。
大叔还叮嘱他们,为了保密,他们以后需要以代号相互称呼,更要每日都带着面具,以防暴露身份。
从此,他们便成了火云山庄的人,开始了身为赤卫的生活,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他们对当时的庄主萧炎敬重有加,觉得他是一位十分慈善的大英雄。
听到此处,费春恍然明白这庄内的赤卫的来历,居然是靠着挑选根骨和资质不错的流浪乞儿来收为己用。
火云山庄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除了人杰地灵,世家武功代代相传,也源自对萧氏极为忠诚的赤卫。只是从没有人去纠察,火云山庄是如何培植出如此忠心的内卫,而这些赤卫又从何而来。
内卫贵在忠心。而收服人心,最为上乘的,却并不是以利诱之,而是由心取之。
如果那带他们回去的大叔告诉那些孩子,要追名逐利,要功成名就,或许会培养出十分出色的英雄,却不是本分忠诚的护卫。而对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而言,有什么比拥有亲人,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园,更宝贵的呢。如此看来,萧炎实在是城府极深。
萧亦说起往事虽然颇有些感概,但是显然也想通了这其中的内情,又露出些许惘然若失的神色。但是他还是定了定神,继续说了下去。
他和瑞桢两人都是吃过苦头的,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自然不敢懈怠,每日练武都十分勤勉。
瑞桢天赋极佳,再加上他从小就比旁人更加用功,于是在赤卫里更是出类拔萃,颇得萧炎的赏识,果然得到了他亲自教授的机会。在那些年里,这两人说是亦师亦父,也不为过。
而就在那枯燥无味的习武时间里,瑞桢认识了一个人。
一个见过,便无法放下的人。
少年时的萧灵菀。
她是一朵花,一团火,谁看到她,都会沉醉,想将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来。但是瑞桢却不能,他只是没有名字的三十六,一个存在于火云山庄的影子。
但是这并不妨碍,影子在暗处追随着光。
他习惯了在暗处看着萧灵菀,看着她练习凤羽凰刀,看着她和庄内其他的萧氏子弟比拼,看着她难过,也看着她再站起来。他就这样静静地在角落陪着萧灵菀,和她一起长大了。
瑞桢在十六岁时,如愿接任了赤卫的首领,他年少有为,头脑和武功都是当代一辈青年里拔尖,实在称得上萧家最年轻,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
武林世家看似树大根深,实则尾大不掉。而每年江湖上新涌现的门派又层出不穷,如果不想被代替,便要不断革新。萧炎很显然就是这样一个未雨绸缪的人。
火云山庄要一直维持百年世家的头衔,除了要武功精进,其背后的财力权势都不可少。世间宝物灵药万千,握在手上越多,便有越多筹码。因此,赤卫明面上是保护山庄的亲卫,暗地里则是为萧家搜罗这些奇珍异宝。
而瑞桢身为赤卫首领,所分到的任务也更加凶险。
因为越是锋利的刀,出鞘时威力越是无穷。他以火云山庄为家,以保护萧灵菀为使命,一直勇往无前,所向披靡,也因此格外被萧炎称许。
但是他却忘了,无论多锋利的武器,都有折损的危险,甚至一次疏忽,便会断剑折戟。
赤卫之间的任务是互相保密的,因此萧亦并不知道瑞桢当时被萧炎指派的是要夺得怎样的宝物,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是那次任务,让瑞桢从此失去了一身武功,并且开启了缠绕他一生的厄运。
瑞桢那次消失了半个月,再回来时,只有他一个人,与他同行的其他赤卫均殒命。瑞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双颊凹陷,额上全是冷汗,双目布满血丝,唇边还有半干的血痕,整个人枯瘦如柴,甚至不像个活人。
萧炎花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在瑞桢身上,三个月后,瑞桢终于好了起来,但是他的经脉受损严重,内力尽失,即使勉力修习内功,也无法承受真气。
起初瑞桢万念俱灰,一度觉得自己将被火云山庄放逐。毕竟一把刀若是没有了刀锋,哪里还有其他的用处呢?而对于赤卫,一生的作用就是守护火云山庄,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萧炎却并没有放弃他,他对瑞桢说,你依然是我最看重的弟子。而且在那一刻,给了瑞桢一个莫大的希望。
他说,火云山庄的基业庞大,菀儿一个女子支撑,恐怕难以为继,我希望你能帮帮她。三年后,我将为菀儿举办招亲大会,你到时要以另一个身份来认识她。否则就算我再想帮你,也无法说服庄中诸位长老接受一个仆人作为庄主的女婿。
怎么形容瑞桢那时的样子呢?他像是一个失明已久的人,陡然看到了一线亮光,又像饥渴多时的旅人遇见了沙漠绿洲,希望和光彩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
但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那所谓的绝处逢生和柳暗花明,不过是另一场阴谋投射出来的海市蜃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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