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顺原本正站在一旁悄悄揉着摔疼的屁股,冷不丁听见顾云修的问话,登时慌了神。他努力摆出一副笑脸,打着哈哈说:“奴才愚钝,听不懂大人的意思。”
顾云修冷笑了一声。他的耐心并不多。很可惜,仅有的一点儿,允顺已经用完了。
“墨珏,去取烙铁来。”顾云修冷声吩咐。
“是。”
墨珏办事极利落,不多时便用铁钩夹着烧红的烙铁送了过来。
允顺目光颤颤地望着那块红彤彤泛着热气的烙铁,一股惧意顺着脊背无声攀爬。他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颤声:“大人这是做什么……”
顾云修拿起一条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擦去指腹上粘腻温软的水泽。他上前接过墨珏手里的铁钩,烧的通红的烙铁眼看着就要落在允顺的脸上。
他问:“这回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允顺扑通一声跪下来,慌慌张张地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才……奴才只是顺嘴一提,没想过陛下真的会这样做!”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通红的烙铁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嘶啦一声,人皮烧焦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动听。
允顺大张着嘴,四肢抽搐,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喊。顾云修不紧不慢地摆弄着允顺这张不算好看的脸皮。无需再听多余的废话,小皇帝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昏聩愚笨,懦弱无能。
就算挨了他这个臣子的罚,小皇帝也只会闷闷不乐几天,从来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他叫板。
必定是有人怂恿。
允顺也没想到,他不过随口给陛下出了个主意,竟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他想着陛下终归是陛下,哪能因为罚了一个奴婢就这样受臣子的气。不过是想稍稍给顾云修几分脸色看,不曾想竟惹得他这般动怒。
允顺心里生出无限的悔意。他嗅着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再也顾不得其他,疼的嚎啕大哭起来。
虞微听着身后允顺的哭声,偏过头想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一截雪色的衣摆先一步挡在了眼前,虞微的视线里瞬间只剩下雪白。
“别看。”顾云修说。
他今日穿的是与那晚截然不同的衣衫。柔软的绸缎是如雪一样的颜色,腰间系着一条浅碧的绦带。白与碧相称,虞微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晚他立在雪地里弯下腰去捡玉珠的情景。
她沉默地垂下眼睛,不再去看允顺。在她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顾云修望着允顺脸上烙出的可怖伤痕,笑意森然。
他慢悠悠地说:“吩咐人给陛下送回去。就当是我的回礼。”
墨珏立刻喊了两个侍卫进来,让他们将捂着脸嚎哭的允顺拉了出去。
屋子里到处散着皮肉烧焦的味道。顾云修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点儿。清新的空气一股脑地涌进来,挟着丝丝寒意。
他转过身望向虞微,虞微低着头不去看他。
良久,顾云修无声地蹙起眉。他拿起桌上的漆木小盒随手扔出窗外,小盒砸在雪人的头上,雪人的鼻子掉在地上散成了沫子。
卧房里的味道终于好闻了一些。顾云修俯身,在虞微面前蹲下来。他长臂绕过虞微纤细的腰,去拾她脊背上沾着的一片宝蓝雀羽。他眼睁睁看着虞微的脊背颤了颤,又重新挺的笔直。
顾云修蹙眉,一声轻叹。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声盖住了他声音里的落寞。顾云修起身,只字未提刚刚发生的事情,淡声吩咐墨珏:“送她回去。”
墨珏将虞微送到流翠阁附近的宫道上,便回了清鹤宫复命。虞微失魂落魄地走过漫长的宫道,踏过一块又一块古老的石砖。她脑海里麻木地想着许多事情,乱糟糟的。她想起允顺将她捉去做人凳时丑恶的笑脸,想起谢岷望着她成为人凳模样时拍手称快的样子。最终这些嘈杂吵闹的情景通通散去,只剩下顾云修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说:“别看。”
虞微没有看,可耳朵却清晰地听到了。那些可怖的声音如恶鬼狰狞的笑,在她耳旁徘徊,怎么赶也赶不走。如梦魇一般,时刻提醒着她今日的屈辱。
虞微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可她若死了,只会让那些羞辱她的人快活。更何况这世上还有她牵挂的人。
几个妹妹如今是死是活,令虞微日夜忧心。她迫切地想知道她们是不是平安到了江陵,又或是逃去了别处躲着。她总要知道她们都平平安安地活着才能心安。
一阵惊慌的喊声将虞微从冗长的思绪中拉回来。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一群宫女围在一口枯井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虞微犹豫了一下,朝那口枯井走过去。小宫女带着哭腔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传进虞微的耳朵。
她哭着说:“青莲姐姐死啦。瞧着像是被人丢进枯井里的,已经泡了三天哩!”
*
景明宫里,小皇帝望着被送回来的允顺,脸色惨白。
他背着手反反复复地在屋里踱着步,不停嘟囔:“爱卿是不是生朕的气了?他是不是要告诉母后去了?是了,他定会告诉母后朕不听话。还会把话本子的事情都告诉母后!”
谢岷越想越害怕,抄起桌上的书册重重甩在允顺身上:“都怪你这个狗奴才,净会给朕出馊主意!”
允顺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听着谢岷发火。脸上的疤还在不停地流脓,一股腐臭的味道。连允顺自己都有点儿嫌弃了。
他悄悄用袖子擦了下脸上的脓,听见小皇帝又说:“不行,朕不能让他去母后那儿告状。母后会疼我的是不是?朕才是母后的儿子是不是?若是朕去告诉母后顾云修欺负朕,你说,母后会偏向谁?”
小皇帝踢了允顺一脚。
允顺硬着头皮摆出笑脸来,娴熟地说着奉承话:“太后娘娘自然会向着陛下啦。陛下是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太后娘娘不疼陛下,疼谁呀?”
谢岷听了这话,这才笑了。他并没有管允顺脸上的伤,径自朝门外走去,口中吩咐:“去寿康宫。朕去看看母后!”
眼下已是亥时。皇帝来了的消息传到寿康宫,瑶女官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进去禀了。太后已经歇下,听见谢岷过来,不悦地冷了脸色,吩咐瑶女官为她更衣。
“母后!”谢岷一看见太后就欢欢喜喜地扑了过去,抱着太后不撒手,“儿臣好想母后。”
太后冷着脸任由谢岷抱着。她一向瞧不上这个儿子,软弱昏懦,废物一个。可她没办法,宫里的皇子,除了太子,勉强顶用的也就只谢岷一个了。
这些年,她强忍着对谢岷的厌恶将他抚养长大。她时常想,若是自己能生出一个儿子何至于此。她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过淑妃,瞧着聪慧怎得就生出这样一个蠢货来。
谢岷抱够了,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他小心翼翼地去瞧太后的脸色,委委屈屈地说:“儿臣被帝师罚了三日禁足,这几日都憋坏了。”
太后自然听说了皇帝被禁足的消息。这样的小事她本懒得去管,没想到谢岷竟会登门告状。
她心底对谢岷的厌恶又添了几分。
谢岷还在可怜巴巴地诉苦:“儿臣不过是打了一个婢女,谁知道帝师竟生了好大的气!为着一个宫婢便罚了儿臣三日禁足,母后,帝师这回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太后的神色。
太后不置可否,脸上神色淡淡。她随手拿了一粒宫女奉上的葡萄来吃,随口说:“上次你将火气撒到皇后的侍女身上,将绿娆打成了残废。绿娆是皇后从娘家带进宫来的,你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这次又打了哪个?”
谢岷绞着手指,嗫嚅道:“母后记得的,是原先虞尚书的女儿,叫虞微。儿臣那日瞧见她,不由想起了些往事,一时失态才打了她。儿臣不是故意的!可帝师偏偏为着那个贱婢罚了儿臣!上次儿臣打绿娆时,他都不曾这样罚过儿臣!”
太后慢慢吃着宫女剥好的葡萄,听见虞微的名字,指尖顿了顿。她蹙着眉,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是虞崇的那个女儿?”
谢岷用力点头。
太后靠在软榻上,微闭了眼,去想虞微的样子。那时她还是先帝的蕙妃。先帝爱美人,常常举办宫宴邀城中女眷赴宴。再挑容貌姣好的,封了位分召入宫中。有不少臣子的女儿都被先帝召进了宫中。先帝喜爱容颜妩媚的女子,虞微那副清冷容貌倒是侥幸躲过了一劫。后来听说虞微已许了人家,先帝还曾想下旨赐婚,被虞崇委婉推脱。
她记忆中的虞微,清丽绰约,容貌出尘。
太后慢慢睁开眼睛,眉心微拧若有所思。
一向听说顾云修不喜女色近身,这些日子她想尽办法地往顾云修身边塞女人,都被推了回来。
不知道虞微那张曾令无数长安公子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脸,能不能勾得他半分欢心?
思及此处,太后慢慢笑了起来。她不再理会谢岷,抬手吩咐宫女将人送回景明宫去。再唤来瑶女官,低声吩咐:“明日一早,把虞微带来见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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