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压根儿没有给虞微一丝一毫喘息的时间,命令一下,便拽着她往清鹤宫去。
“青莲姐姐,好歹让奴婢回去收拾些衣物带着,再过去也不迟。”路上虞微几次张口,想给自己争取几分缓和的机会,都被青莲冷冷地驳了回去。
“用不着。过一会儿自然会有人将你的东西送到清鹤宫去。”青莲剜她一眼,步子越来越快。
清鹤宫建在宫中西南角,是皇宫中最僻静清幽之处。虞微跟在青莲身后,硬着头皮迈过清鹤宫的门槛。
新雪初停,满院皆白。院中却连一个扫雪的宫婢也无,只一个侍卫拿着铁锹不紧不慢地铲着雪。他铲一会儿,便坐下来歇一歇。待走得近些了,虞微才认出他便是宴席上拎着布袋的那个侍卫。
他竟不是在除雪,而是在堆雪人。
虞微有些惊愕:他这样偷懒,不怕他的主子责罚他么?
青莲倒是见怪不怪,径直走过去朝墨珏屈膝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听闻帝师大人回宫,奴婢亲自挑了宫婢送过来。流翠阁里头的,往后就在外院里做些粗使的活儿。”
青莲一面说着,一面去瞧墨珏的脸色。墨珏没作声,把刚团好的雪人脑袋安上去,拍了拍屁股起身,进屋去了。没一会儿他便推门出来,打着哈欠道:“大人说他这里不留宫女伺候。你请回吧。”
虞微悄悄地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一点儿。
可青莲哪里肯这样轻易地回去。这是瑶女官亲自安排给她的差事,若是做不好,日后哪有高升的机会?她急忙上前一步,殷勤地说:“奴婢是奉太后的意思特地送人过来的……”
“方才太后身边的瑶女官亲自送了一批人过来,大人一个都没留。”墨珏掀掀眼皮,转过身继续去摆弄他的雪人。
“可是……”青莲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不及她张口,卧房的门已被推开。顾云修站在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懒散地朝她们望过来。
虞微几乎是立刻便低下头,努力将自己藏在青莲身后。她默默地攥紧了衣襟,分明是极寒的天气,手心却止不住地沁出层层薄汗来。
青莲屈膝朝顾云修行礼,端着笑脸迎上去:“奴婢青莲见过帝师大人。”
顾云修没看她。那张肥胖的脸太遮挡视线,他往旁挪了一步,才看见站在青莲身后的虞微。
她仍穿着那件单薄衣裳,粉色宫裙洗的有些褪色,衬得她更加纤瘦柔弱。乌发高高挽起,插着一根素色木簪,素净得连半分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她以前从不穿粉色衣裳。
顾云修想。
粉色娇嫩,非虞微所喜。
青莲惶惶站着,见顾云修不说话,心里飞快地揣摩着。她试探着再次开口:“这婢子帝师大人可愿留下?想来也是太后娘娘的一份体恤,大人就……”
大雪过后,院中本就安静。再加之青莲的声音又尖又亮,听着格外刺耳。顾云修烦躁地皱起眉,冷声:“墨珏。”
墨珏应声离开了他的雪人,不用顾云修吩咐,熟练地抓住青莲的胳膊,反拧着将人推出院外。
青莲懵怔着被推了出去,又被门口的两个侍卫丢到了宫道上。
虞微心惊肉跳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顾云修为何突然发火,更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主动滚出去,免得如青莲那般难堪。
她踌躇了片刻,余光瞥见墨珏又回去继续堆他的雪人了。并没有要把她赶走的意思。
虞微有一点懵。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手指无措地搓弄着衣料,心里想着该不该说些什么来打破眼下的尴尬。
顾云修比她先一步开了口。他淡声说:“进来。”
他把门又推开一点儿,没有等虞微,转身进了屋。
虞微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几乎跳出嗓子眼。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地步上台阶,忐忑不安地进了顾云修的卧房。
房内燃着温暖舒适的檀香,地龙烧的正好,暖洋洋的。顾云修坐在案几后,视线落在虞微身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侧过身,食指敲了敲一旁的窗户。
墨珏很快进来。顾云修低声吩咐了几句,他又躬身退出去。
屋里重新只剩下虞微和顾云修二人。
虞微的指尖蜷进掌心,蹭着**的汗。她不断安慰自己没事的,她已经是奴婢之身,伺候谁都是一样的。
可掌心的汗却越来越多。
一定是因为这屋子里太热了。
虞微正心神不宁地安慰着自己,顾云修忽然开口:“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应了声“是”,小心地走过去。红檀案几上摆着几卷摊开的书册。顾云修垂下手,在案几下虞微看不到的地方卸下左手戴着的玉指环,又戴到右手上去。
虞微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步。他的案几下铺着一块很大的波斯绒毯,雪白柔软,一看便知用料昂贵。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雪污的鞋子,没有再往前走。
她怕弄脏了他的毯子。
顾云修抚弄着指上的玉环,抬眼看向离他仍隔着两步远的虞微。似是有些不满,他蹙了一下眉,说:“过来些。”
虞微僵在原地没有动。
顾云修看她一眼,左手离开指环,轻轻叩了一下桌面。他耐着性子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过来坐。”
他的声音慢而平和,在虞微听来却更像是动怒的前兆。有青莲的例子在先,她知晓顾云修的耐心有限。她不想惹怒他,只得小心地提起一点裙摆,在那方雪白的绒毯上跪坐下来。
离的近了,她才看清那张红檀案几的一角竟摆着一盏人骨做成的烛台。白骨森森,中间却放着红艳的烛。分不清是丧还是喜,红白相称,诡异至极。
虞微的心口突突跳着,她强忍着心里的恐惧,移开视线来不让自己去看那盏人骨烛台。
她还是无法把昔日干净隽秀的少年和如今人人畏惧的帝师大人当作同一个人。
顾云修察觉到她眸中情绪的变化,浅浅扫了那烛台一眼。他慢悠悠地捻起里头的红烛,随手丢了,又将剩下的骨头架子拿在手里把玩着。良久,他挪过一旁摆着的鎏金雀纹香炉,随手把骨架扔进去。修长的指懒散地拨了几下炉中香灰,盖住了那盏他特地请了工匠打磨的精巧烛台。
顾云修拿过案几上的雪帕擦了擦手,抬起眼来。
“何时入宫的?”他问。
“三个月前。”虞微垂着眼答。
三个月前。恰是他离宫前往怀勒之时。
这些日子,顾云修不是没有派人寻过虞微的下落。他起初是从太后那里得知新帝将虞家女眷全部贬为官奴,便询问太后那些女眷都贬去了何处。后来才知,虞家几个女儿竟卷了些金银细软从府中逃跑了。
他没能找到虞微,只能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怀勒的路。
顾云修的眉头慢慢拧起。他知晓逃跑的宫婢被抓回来是什么样的下场,更何况她是虞家之女。
她必定受了不少苦。
虞微静静跪坐着,腰背挺的笔直,头却恭谨地低着。
昔日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名门之女,何时对旁人低过头?
顾云修的眉头越蹙越深。
他不喜欢看见虞微这副样子。他烦躁地伸出手,长臂越过桌案,指尖抵住虞微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屋里温暖如春,顾云修的手却冷的厉害。他指腹冰凉的温度落下来,虞微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望着顾云修漆黑的眸,心中五味杂陈。故人相见,本该欣喜,可此刻她的心中只有难堪。
她只能垂眸看向别处,不去看顾云修眼中映出的、那个穿着宫女衣裳的虞微。
顾云修端详着面前虞微的脸。她太瘦了,瘦的无需用力就能摸到骨头。他以前从未见过虞微打扮得这样朴素。朴素的过分,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心口忽地有些酸,慢慢松开了手。
虞微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脊背笔直不曾弯。她一向聪慧,宫里的规矩学的也快。只是宫里的嬷嬷教导她行礼时要屈膝弯背,她学会了,却从未照做。
一只黑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停在窗外覆着雪的梅花枝上,惊落一层雪沫。房内寂静无声,只余鸟儿的几声清啼。顾云修沉默着,从她恭谨垂眸的姿态里,他慢慢品出了一点疏离和陌生。
她不认识他了么?
承蒙虞微收留,他当年才不至冻死在那场长安城百年难遇的大雪里。他在虞府小院中住了一月有余,为了不再给虞微添麻烦,他悄悄离开未曾知会她。
谁能想到,如今一见,竟是这般情景。
顾云修心中笃定虞微绝不会忘了他。她记性那样好,连府中小厮婢女的名姓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忘了他呢?
心头忽然卷起一阵无名躁火,他拿起搁在一旁的笔,胡乱蘸了些墨,啪地撂在虞微面前。
他冷声:“写。”
虞微懵懵地抬起头:“写什么?”
“我的表字。”顾云修盯着她的眼睛,语调听不出喜怒。
虞微僵了一瞬,不自然地去拿搁在桌上的笔。上好的狼毫吸饱了墨,浓郁的墨汁不小心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顾云修懒散的语调让她心惊,她颤颤地握着笔,心想若是她写不出来,顾云修会不会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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