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孟昭懿便敲响了薛琮知的房门。里头很快就应她一声“稍等片刻”。
须臾几分钟后,眼前的房门打开。站在门后的男子身着青蓝色锦袍,衣襟处绣着云纹暗花,腰间束着玉带,显得风姿绰约。他依旧未戴发冠,乌发散在身后,发尾仍挂着几颗铃铛。
孟昭懿下意识地看他发尾:“我昨日便想问你了,你这发尾挂铃铛是要做甚?”
他眼神躲避了瞬,片刻后,才吞吐地挤出两字来:“……辟邪。”
孟昭懿有些吃惊:“你不怕行动暴露?这个一直叮铃当啷响的,会不会影响你做事?”
薛琮知冲她摇了摇头,随即反问道:“你能听见吗?”
孟昭懿心想:我又不耳聋,怎会听不见这些动静。
她点头回道:“可以。”
“那就不会影响。”
“……”
孟昭懿神色微怔,片刻后倏地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他漆黑深邃的眸里正倒映着细碎的日光,那抹暖意与他身上的寒气相融,让他显得比以往都要更加柔和。
他说这话,又是何意?
好似他在发尾挂铃铛,都是为了她。
孟昭懿心中困惑,她和薛琮知并不太熟,若他前世不是爹爹的学生,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认识他。况且他们前世也从未有过任何联系,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不知道他的一切……更不知道他那时为何会为爹爹而死。
“我答应过殿下,要保护好你。”许是瞧见了她眸中透出的疑惑之情,他同她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孟昭懿点了点头,虽然她不想承认自己此刻是真的很想九哥,但听到殿下这两个字后,她原本平缓的心跳还是不自主地加快了些。孟昭懿垂下眸,将思绪压了下去。
昨日从南县出发前,她去秉义村见了阙临。阙临说他今日会启程去京都,昭懿为他买了几个烧饼,让他在途中垫肚子。他感激昭懿,于是便答应帮她捎几封信到京都。
其中有一封,便是给九哥的。
虽然她给九哥的那封信中写得都只是些请求他帮忙的官方话,但她依旧期待九哥的回信。
从南县到京都,起码需要一个月。等信从京都过来,还需如此长的时间……
等她收到信,也基本要到十一月中旬了。孟昭懿索性懒得去想。
她思绪飘回。抬眸望向薛琮知,唇角漾开笑意,继而指了指他发尾的铃铛,笑道:“这很适合你呀!不过,从前有没有人同薛郎君说过,郎君的眼睛其实很好看?”
薛琮知闻言,突然垂眸望向她。
他的眼底映着她姣好的面容。薛琮知一直觉得孟昭懿是他见过长得最白的小娘子,许是她的五官明艳大气,又唇红齿白,她皮肤本就光滑细腻,没有任何瑕疵,脸庞还带些未散去的婴儿肥,如此便显得更加肤白貌美,明眸皓齿。
薛琮知望向她琥珀色的眸,心头微微悸动。
他该跟她说吗?从前也有个小娘子同他说过这句话。
只不过,她后来就不记得他了。
薛琮知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那刻他明明没在看她,可她的模样却依旧清晰地印在他眼前。
“你为何不看着我?”她又问,声音清澈。
他压住心头不断翻涌的莫名情愫,稍掀眼眸凝注着她。
“一定不止我一人说过郎君的眼睛很好看吧?”她又问了遍。
他顿了顿,心中猛然传出一道与此刻他平静的外表不同,却又显得极其突兀的声音。
只有你一人说过。
只有你一人关注到了。
只有你孟昭懿知道。
然等他说出口时,却变成了:“有,她还说我适合去瓦舍戏班卖艺。”
小娘子听及此,眉心蹙起:“这就有些不尊重人了吧。薛郎想做什么,应该由薛郎自己来定,他怎能干涉薛郎的人生呢。在我看来,任何人都不能失掉自由。就比如,女子不该被关在后宅内院一样。这世间女子可不比男子弱,我们女子若是能考取功名,定是不比你们男子差的。只要给我们机会,我们女子照样能闯出一片天来!”
“还好薛郎没听他的话,不然就太可惜了!薛郎往后可是个为官清廉的贤臣,深受百姓爱戴,若是去了那瓦舍戏班,大昭岂不失去了一块洁白无瑕的璞玉?”
她一口一个薛郎,喊得他心跳又无端加快了些。
“你怎知……以后的事?”
孟昭懿立刻反应过来,她懊恼地掐了下自己的手腕,继而讪笑道:“薛郎在壹心书院时便深得先生喜爱,你才华横溢,心有沟壑,将来定会一举成名的!”
简直滴水不漏。
昭懿很满意这个答案。
她又昂起脑袋,开始等待他的回答。
他点点头,只回了几个字:“知道了。”
“所以薛郎此番去荆州湾探望完祖父后,就会回京都准备科考吗?”她双眸透亮,看着他。
薛琮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去荆州湾不是为了探望祖父的,他祖父从没来过此地,且早几年就在皖城过世了。
该告诉她吗?
他此番其实是……为她而来。
那日清晨,他瞧见昭懿独自站在码头等船,心中便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后来他看见梓菁踏着晨光而来,两人在码头依依不舍地告别。那瞬,他的心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挤压过,疼痛无比。该怎么描述这种痛苦呢?他只觉得比爹爹用家法伺候他时,还要疼上许多。
他鬼迷心窍地跟了过去,一直在暗中保护她。那夜他站在树林里,瞧着南夷那群恶魔手仞了南县的无辜百姓,他只恨自己那时出门太急,忘记戴上配剑,不能将他们全都赶走。
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在树林里随意拾起一根木棍,拼过去与那帮南夷贵族厮杀。那群人许是没见过比他们自己还要疯的人,吓得丢了手中的弯刀,纷纷跑路。薛琮知躲回暗处,他的手臂方才被歹徒砍到,受了点皮外伤。
正在处理伤口之时,他便看见昭懿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她心情好像很糟糕,薛琮知顾不上此刻正血流不止的伤口,咬牙忍着痛,跟在她的身后,他看着她眼中含泪地走到一处地方,那里正躺着无数被砍伤的百姓,他们都在哀嚎,在求死……他看见昭懿走近,有人踢掉了她手中的火把,顷刻间,烈火燃遍整片荒原。
昭懿还在那里!昭懿还在那里!昭懿还在那里!
那瞬,心中警铃大作!他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
等薛琮知跑近时,他就看见昭懿跪在地上,不断地朝着起火的原野磕头。
这个傻姑娘。
她有什么错,为何要跪下磕头?
他脚步顿住,在她的身后站定。方才跑得太快,体力有些透支,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着。这可怎么办才好,好像有她在的地方,他的头脑就会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腿也不受自己控制,连他的心……好像也跳得比往常快许多。
但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让她知道了。
知道在这个世上,除了梓菁,曾也有个郎君真心爱慕过她。
……
薛琮知对上她视线的那瞬,心跳又有些乱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变成一句吞吐地“我……”。
他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将那颗藏了许久的真心剖开,献在她面前。
他时刻都在提醒着自己,孟小娘子和梓菁是两情相悦,他不该觊觎兄弟心悦之人。
孟昭懿闻言,转了转眼珠,她打了个响指后,便垂眸在包裹中找着什么,她今日梳了个单螺髻,只缠了条红色丝带,就无其他点缀了。即使很素,也没磨去她的半分光辉。
良久后,她举起一块纯白色的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许是发现玉佩上没绑绶带,她又从包裹里摸出一条青蓝色的绶带串好:“那这块玉佩就送给薛郎吧。”
薛琮知垂下眼睫,正想拒绝。她又开口说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从前说过的,以后你我若能再相见,我会送你更好的礼物。这便是我要送你的礼物!祝你金榜题名,事事顺意!也愿你能像这块美玉一般,无瑕,端正,永远干净。快拿去戴上吧!”
她记性明明很好。
但为何……独独忘了他?
昭懿眼中的光很亮,盯得琮知有些心慌。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出声:“我想留在南县。”
小娘子愣愣地看他:“为什么?”
“琮知不过是个普通人,才疏学浅,能力平平。从未想过要入朝为官,只是想当个能为大昭做出贡献的有用之才。如今南县受难,琮知当全力以赴。”
孟昭懿动了动唇,有些诧异,又问:“所以,这就是你那日在课上看兵书的原因?”
“是。”薛琮知朝孟昭懿点头,“从前爹爹就告诉过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若想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自要有人挥枪舞剑,御战沙场。大昭将才稀缺,琮知自知在这方面天赋一般,便想着在兵书中多学一些理论知识,方便到时能派上用场。”
孟昭懿神色愈发诧异,她怔然,片刻后又垂眸去看手中的玉佩。她突然觉得送薛郎这块玉佩,就有些不大合适了。她又重新打开包裹翻找,随即拿出一块鹤鹿同春的玉石,重新用绶带绑好递给他:“方才那块不保平安,这是我亲自去京都传胪寺求的,可护薛郎的安危。”
他接过玉佩,垂眸看了许久,心中终是生出了几分罪恶感。
他总是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她的好。
即使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他也不是她心中最特别的那个。
……
孟昭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又问:“薛郎,你可知从通县到荆州湾,还需多久?”
薛琮知合上门,慢步跟在她的身后:“半日就到了。”
她回眸看了过来:“应该不是像昨日那般,快马加鞭赶去的吧?”
他神色一顿,回道:“孟小娘子若是觉着不舒服,也可以慢慢来,如此只需一日即可。”
孟昭懿眼睛亮了亮,她转回头,视线看向前方,应道:“那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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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秦王府。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赵梓菁坐在条案前,眉心微蹙,打开了陈黔婳写给他的信。纸上的字迹灵动,如同涓涓细流,婉约而流畅,小巧漂亮而又不失风骨。
——妾身有要事欲求助于秦王殿下,此事原委颇为繁复,难以尽述于尺素之间。若往后几日秦王殿下得空,可否屈尊至城西醉仙楼一叙?妾身愿与殿下详陈其事。
崇景六年九月十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摘自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摘自张孝祥《临江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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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定风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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