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作毕。
李衍放下琴。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琴声已经结束,可心底的情绪却一时难以平息。
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暴露得太过明显。他怕展现出来,会接收到来自别人的好心劝慰或怜悯的目光,这会让他一下子跌回到奶奶离世时的那段时光。
黑白的色彩,沉痛的哀乐,众人围在他身边,低声轻叹,轻言安慰,让他要坚强,不要难过,不要怕……
却也是在一遍遍提醒他,最亲的人已经离开了,从此后,他就是孤身一人……
他隔着人群,看着奶奶的棺椁,孤零零地停在洁白如雪的花簇间。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于是悲伤,顷刻间雪崩一样爆发。厚厚一层雪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李衍眨眨眼,回过神,调整了几息收束好情绪。
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
我不会哭的。我本来就很坚强。
确保自己状态平稳神色自如,他才转头看向身边人。
然后他愣住了。
那人并没有看向他。
她垂目静坐一旁,微微低首,无声,静默,神色肃穆沉静。
像在致敬,在哀悼。
然后她抬眼,看向他的眼睛。
没有语言的打扰。也没有不必要的安慰。
没有同情,更没有泪水。
她只是安静地,柔和地望着他。
仿佛在说:我听懂了你的哀思。
一刹那,他有种被人理解的感觉。
就是这无声的理解,让他觉得感激。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同情的劝导,不是怜悯的泪水。
他只想有一个人,能安静地,听一听他的心声,能给他留出片刻空间,容纳他的悲欢。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冲动,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剖白开,一路走来,那些伤心,那些挣扎,那些迷惑,那些不解……都向身边这个能理解他的人倾诉。
他嘴唇动了动。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问题——
“学姐,”他轻轻地说,“为什么人总要离开。这世界是不是注定孤独。”
她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
“或许吧。”她说,“但至少音乐一直陪在你身边。”
李衍却低下了头。
“学姐,”他沮丧地说,“其实我的音乐根本达不到你的要求对不对,所以你只能陪着我在这里耗时间。”
“你是这样想的吗?”程之遥问。
李衍抬头望向她,没有说话,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点点哀伤,像一个溺水的人无望地祈求一块浮木。
她望着他的眼睛。半晌,问:“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李衍点头。
程之遥倾身,望进这双漂亮眼睛的深处:“那天在湖边,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一出来,李衍的神色发生了变化。他抿紧唇,别开脸,两手纠结地握在一起。
看来是不想说。
程之遥没有勉强。
她把话题转回来。
“其实配乐这件事,我完全可以找作曲系,更专业,更成熟,更高效。跟这些人比,你太稚嫩了,而且并不专业,发挥很不稳定。”
听了这话,李衍的头更低了,细长的颈子垂下,像只自卑的天鹅。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吗?”
李衍摇摇头,带着害怕受伤的表情。
程之遥微笑着,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就是因为你稚嫩,不专业,发挥不稳定。”
李衍瞪大眼,抬头看向她。
程之遥继续:“稚嫩,所以还没学会循规蹈矩;不专业,所以记不住科班的教条;发挥不稳定,所以才能带来惊喜。”
“我们不是在找一种随便凑合的、唾手可得的、已经被复制千百遍的旋律。”
“我想要的,是一种全新的东西,”
“我选择你,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你是崭新的,而且是最好的。”
“那天你站在阳光里,沉浸在音乐中,就好像旋律是从你心里长出来的一样。”
说到这里,她望住他的眼睛,无比肯定:“从那时我就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再无人可代替。”
李衍听着她说这些话,心跳得越来越快。
我……真的有这么好吗……
程之遥柔和了目光:“所以你发现你音乐里最珍贵的东西了吗?”
李衍等着她的话。
程之遥握紧他的肩膀:“最珍贵的,就是你的感觉。”
她的力量通过这只手传递到了他的身上:“所以,大胆地跟着你的感觉走吧。”
李衍怔住了。
他的胸口起伏着,心跳得越来越快。
自从他奶奶去世,再也没人这样评价过他的音乐。
每一个教过他的老师,都再一开始夸赞他的灵性,却又在最后摇着头离开。
孩子很有天赋。但是不够用心啊。他听见老师们跟家长这样说。
他们总是试图将他削得更精致,更贴合某种规范,然后放进某个壳子里。
他们说:你要贴近,再贴近一点。
贴近肖邦,贴近贝多芬,贴近莫扎特,贴近一个又一个大师的灵魂……
可我就是我自己啊。我自己的灵魂,又该放在何处。
只有他奶奶对他说过:跟着你的感觉走吧。开心就好。
你不需要成为大师。你就是你自己。
而现在,出现了另一个人,对他讲这句话……
李衍的眼里渐渐泛出泪光。
“你真的这样觉得的吗?”他问。
“当然。”程之遥依然无比坚定地回答,“你身上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李衍眼里的迷惘渐渐驱散,就好像雨过天晴一般。
他带着泪光,回给了她一个明媚的笑。而这笑容,也不再是忧郁和哀伤,而是充满希望。
程之遥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愿意为我演奏吗?让我来做你的听众。”
——跟着你的感觉走。
李衍站起身,执琴而立,抛却一切挂碍,演奏起自己心底真正的声音。
程之遥看着树荫下的身影。
绿荫树下,少年身形清瘦,皮肤白到极致,在细碎阳光的映衬下,几乎是在发光了。
而他指尖的旋律,也是阴霾尽扫,灿烂无云。
程之遥发现,一旦他彻底沉浸在音乐中,整个人就是自信的,舒展的。
就好像回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完全掌握的世界。
李衍奏完这一曲,回头,就看见学姐正直直望着他,嘴角噙着笑,眼里是满满的欣赏和肯定。
他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欣喜。
“你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最后说,“你只需要一个激发的契机。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在未来等着你。
李衍心潮澎湃,感到一种久违的充满希望和目标的动力。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找时间再见一次面吗?我还想听你的琴声。比如,下周可以吗?”分别的时候,学姐这样问他。
“学姐,我,我每天都有时间的。”李衍攥紧背包带,羞涩又雀跃地说。
学姐看起来很开心:“真的吗?那明天怎么样?明天,我还能听到你的琴声吗?”
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李衍这才恋恋不舍地跟学姐告别。
走出几步,还要再回头跟她招手。
再走几步,再回头,看到学姐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他再次用力对她招手。
学姐微笑着抱着双臂,朝他点着头。
李衍害羞地转头跑开了。
走出老远,心还是突突地跳着。
明天。
今天还未结束。他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了。
——————
程之遥微笑着看少年雀跃不已的样子,目送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她脸上的笑容才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转身往回走,戴上蓝牙耳机,打开手机的录音文件。
伴着沙沙的杂音,激昂的小提琴曲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微微眯起了眼。
在琴房里是“喜”,提到去世的亲人是“哀”,受到鼓励后是“乐”。
那么李衍,你的“怒”,到底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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