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念头是“活着”。
第二个念头是“我没死，又没成功吗？”
——然而砸入梧朔脑海的，只有胸口一阵固执到令人恼怒的温热拍打。
意识沉在黑暗里，像块吸饱了水的朽木，每一次试图浮起都沉重万分。那力道不大，却很有章法，正拍在他几近停跳的命门上，一下，又一下，硬是把那点残存的热气从深渊里掏了出来。
裂血润厚鼻翼，努起眉肌，他费力地掀开眼皮，缝隙里透进的光像针一样扎眼。
首先闯入感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源自他自己。梧朔下意识地想皱眉，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
都这般境地了，竟还没死透。
“……额吉，您看看这娃，是不是活啰？”
声音来自上方，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温哑。
梧朔视线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人影轮廓，以及那人怀里抱着的一小团东西。
那妇女见梧朔睁眼，脸上闪过喜色，腾出一只拍着他胸口的手，小心翼翼地去探怀里那团东西的鼻息。
梧朔这才注意到，妇女掌心布满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
“活了，额吉！这小崽也活了！”
所谓的“活”了，不过是比死人多一口气。
他最后的记忆，是混杂在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走向这片被称为边境的荒芜之地。时节不太平，关隘高筑，流民成了无处可去的赘疣。
这长路淤黄残垣，乱七八糟里夹着条人。
他，梧朔，更是赘疣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饥饿感是活的，像一群蛆虫，在他的胃囊里蠕动啃噬。这感觉，比道听途说的“姜国女王新丧”更真实。
瘦，极度的瘦。
少年不算高，破烂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一副骨架上。行走时能听见关节摩擦的轻微响动，发黄的发丝垂在腹部，明晃晃勾勒着的“前胸贴后背”。
眼神是涣散失彩的，唯有眼睑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昭示着身体早已透支。
梧朔被奇长的锈链半拖半架着，混在稀疏零落的流民队伍末尾，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顾腚不顾眼，又给前头那大汉破鞋跟来上了第三脚。一个大趔趄好难才站稳，罕见的大块头看也不看，一拳直抡圆了侧捞回旋。
“又是你！小泥腿子，要死要死！吭，要死啊。”
龇牙咧嘴，满目狰狞。
卡着字重重弹着踹，第一次犯错折断的手臂总算是溜离枷锁。大汉还是那条铁索上的“蚂蚱”，没法尽兴。
偏生幼瘦的少年只打得出脆打不出爽，踩了好几脚，整“片”人殴倒摊在地上才罢休。
苦开了头就不会停。
被规划成不值钱的人都在末尾，队伍被串联，不见蛇首。官兵并不在意谁死在路上，要秩序不乱，死了的人往往砍断左手丢在路上就行，血腥气息萦绕这一条长途，所有囚徒都在与尸作伴。
这样的情形梧朔经历太多次了。
众人只进不退，后面几人熟练麻木岔开腿。
少年是翻桨至中途漏水的舟，自己沉得定，仰首瞧背阴的拱桥从乌蓬上重重跨过。
桥下溪鱼翻肚皮，浮出的苍白干瘪。
队伍死气沉沉，只偶尔响起几声不耐的呵斥，来自队伍前段的几个人。那几人虽也衣衫褴褛，身形却比寻常流民高大壮硕许多，眼神里透着股被磨砺过的凶悍。为首的是个胖子，即便饿得面皮发黄，肚腩依旧显眼，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殴打过梧朔的那个壮汉。
他们不像流民，更像是一群褪了毛、却仍龇着獠牙的豺狼。
队伍最终停在一片废弃的土牢前。三所囚牢首尾相连，以粗木为栅，积年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没有解释，没有指令。
官兵早已不见踪影，仿佛将他们这群人驱赶到此地的任务完成后，他们便成了可以被彻底遗忘的垃圾。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恐慌的骚动。
“什么意思？”
壮汉嗓门最大，瞪着空荡荡的牢外，满脸横肉都在抖动。
囚牢外头的风沙呼啸天地。
梧朔忍着伤痛，随着骚动的人群，缩在最里面一间囚牢的角落，把渗着血丝的拇指咬进嘴里。
腥甜的铁锈味混着沙土的咸涩在口中漫开，那血丝里，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力量，让他昏沉的头脑获得了片刻的、不合时宜的清明。他看见人群中一个目光呆滞的老者，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肮脏的牢柱。
老者的视线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旋即漠然地移开。
“蠢货，还看不出来吗？”
回答壮汉的是那个胖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命令口吻，“我们被扔在这里了，自生自灭。”
壮汉闻言，竟真的噤声，脸上掠过一丝对胖子的畏惧。
希望彻底破灭。
有人开始发疯似的踹蹬朽坏的牢门，将腕上那本就锈迹斑斑、形同虚设的铁链砸在地上。这玩意儿本就困不住人，若非为了沿途那点吊命的稀粥，谁肯被像牲口一样牵着走？如今，连这点微末的指望也没了。
又熬过不知多久，黑暗彻底吞噬囚牢。
梧朔饿得意识模糊，在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嗅到一丝极淡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蓝紫色烟雾。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从土墙的孔隙中丝丝缕缕渗入，在污浊的空气里盘旋，最终，像是找到了目标，缠绕上他微弱的呼吸。
几乎同时，囚牢另一头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做什么！妈的，你想杀我？！”
是那壮汉的声音。饥饿终于压垮了最后的人性藩篱，他盯上了队伍里最“肥硕”的猎物——那个胖子。黑暗中传来扭打声、唾骂声，以及□□被击打的闷响。胖子的怒斥短暂地压制了壮汉，但空气中弥漫开的那股同类相食的恶意，已无法驱散。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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