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天气转凉。安氏酒楼今晚高朋满座,数层楼的包厢都门帘紧闭,装满了京都府最重要的大人物和他们的耳目们。一楼的台子上,今晚同唐和汉黎首次正面交锋。
安氏是老牌酒楼了,也是属于水系派的地盘。大部分水系派的酒楼都不会像楚氏酒楼那么明显地偏袒水系派,所以今天选择这个地点,同唐也算勉强能接受吧。毕竟火系派那边也就只有福临客栈上得了台面,却因为言论上过于偏袒火系派而常年受到水系派民众的抵制。研究火系法术的人往往更为务实踏实,一言不合宁可打一架那种,嘴皮子功夫,最是看不上的。所以传音阁里十个有九个半都是水系派的,也就不足为奇了。苏小小照例坐在了二楼视野不错的观察点。白乔的指导鲍老先生则没有出现在观众席里。
主持人先给了汉黎说话的机:“汉司使,您觉得梅林山庄的今天比昨日更好了吗?”这个问题,就是直戳要害了,白乔在位这十年,前有瘟疫大流行的创伤需要恢复,后有吴家镇和三皇子别院的战场需要贴补,再加上宽松的难民政策导致的流民泛滥,怎么说,也说不出来个好吧?可是不好,那也是汉司使当副庄主的十年的不好啊!
汉黎不慌不忙地应招:“我成长于一个小门小户,与同唐先生比起来,我更加能理解梅林山庄普通家庭的困难和需求。如今的我们面临着很多问题,包括房屋建设的短缺,还有抚养后代的成本高昂。而我最希望扶持的,还有各种小手工商人。当年我父母离异,我的母亲正是靠着做一个小手工商人养大了我们姐妹俩。这些人,才是梅林山庄经济的基石。我们要向大商户征收更加昂贵的税,来滋养更多的小手工商人的壮大。再看同唐先生的政策呢,他却是准备为大商户们减税,然后通过增收关税来抬高物价,提高普通人的生活成本。他的政策将击垮梅林山庄千千万万的普通家庭!”
汉黎答非所问,但她最后几句对同唐的攻击显然把他惹急了,首先想着怎么辩护自己的政策起来:“我才没有提高物价呢。这个关税可是加在别的国家头上的。我们被赤炎国占了那么多年便宜,好歹让他们也付出点代价吧!加关税,可不代表物价会上涨。我的政策不只是会让普通家庭生活得更好,会让所有家庭都生活得更好。”同唐不甘示弱,也开始攻击汉黎,从他最拿手的难民话题开始:“每年几百万难民涌入梅林山庄,他们大多数都是刚刚刑满释放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的人。连我们国家的那些合法从小国小派移民过来的人都支持我驱赶这些难民呢!在京都附近的春田镇,水系派安置了大量从康吉镇逃难过来的难民,他们正在占领我们的村庄城镇,一个个戾气十足,都是白乔和汉黎怂恿的!据说,他们很多人把邻居的宠物都偷来吃了!”
“什么?邻居的宠物都偷吃?“底下的观众席罕见地交头接耳嘈杂起来。苏小小皱了皱眉头:偷吃宠物这事之前爆出来过,被传音阁调查出乃是误会,一户人家的宠物狗跑了,但户主是火系派人士,最看不惯附近搬来的难民,到处嚼舌根说是被难民吃了,结果几天之后,狗又自己跑回来了。但是水系派往大选争夺最激烈的郡县安置难民作为票仓,却是去年白乔就开始低调运作的事实,恐怕梅林山庄很多选民还不知情。
这狡猾的同唐,他知道如今传音阁都是大皇子的人,如果他单单指出水系派在往大选争夺激烈的郡县安置难民,恐怕各大酒楼书局和官方的报社秀场都会故意把这个话题压下去,但是他偏偏说了一个吃宠物的假新闻,只怕第二天各大秀场都要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一说,但他们看似是在抨击同唐故意用假新闻攻击“无辜“的难民,实际上就让水系派安置难民的事情放到了台面上来了。
苏小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不禁又对同唐多了几分敬佩。这人到底还有多深不可测?是装疯卖傻大智若愚,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呢?
台上,交锋还在进行。汉黎:“我的团队给出的梅林山庄发展策略受到了学界各位专家的一致肯定。苦萨学馆的专家都认为我的计划将带来梅林山庄的迅速发展。而同唐的计划则将加重已有的问题,让我们的生活成本更高。或者说,同唐根本就没有任何计划。”
“你才没有计划呢,我可是汪塘学馆的高材生,没人比我更懂经济了!而且找大师来背书谁不会啊,我也有不少学馆的专家在我的团队里面呢!真正没有计划的是应该是汉黎才对,她就算有计划,那也是白乔的计划吧!”
汉黎没有让“汉黎计划还是白乔计划”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迅速转移了话题:“让我们再看看同大人带领的同家都干了些什么事,他一边嘴上喊着要给赤炎国加关税,一边还和赤炎国做生意,把梅林山庄的先进火器高价卖到赤炎国去!”
“正因为我和赤炎国做生意,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赤炎国占了我们多大的便宜!水系派光会败家,给大商铺加税,这么多年,多少商铺把工厂建到了赤炎国,或者直接从赤炎国买货品。我把我梅林武士快淘汰的火器高价卖给赤炎国,他们还开开心心当这个冤大头。只有我,知道怎么制服他们!”
汉黎作为教坊司司使,确实是对跟别的国家打交道不甚擅长,跟同家世代从商,商铺遍布九州各国还是有差距的。想到这里,不等汉黎张口,主持人赶快插进来救场:“还有六个月就大选了,难民问题依然是选民非常关注的问题,汉司使,你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汉黎撇了一眼主持人,似乎是怪她多管闲事,本来自己也可以应付得过来的。她定定神,花了两秒,重新整理了思路,开口道:“在我和同唐之间,只有我,曾经真正驱逐过罪犯。我抓捕过拐卖儿童的凶徒,审问过潜入梅林作恶的跨国罪犯,流放过烧杀抢夺的匪兵。过去几个月,我和白庄主正在长老会推进一项加强边境巡逻的法案,但是同唐却暗地里撺掇火系派的长老反对这项法案的通过,好继续他们对于难民问题的发难。他们从来都不是想解决问题,而只是在制造问题!这几天,好几个同唐曾经的幕僚都跳出来公开和同唐决裂,他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我们,同唐其实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目中无人、没有任何规划的暴君!”
“这些人之所以说我坏话,因为我解雇了他们!看看水系派,不管手下做得多糟糕,都不敢解雇他们,才造成了我们如今的局面。十年前,他们从两山撤军大损我梅林军威的时候就该把那帮将军谋士们撤职,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听到这里,苏小小忍不住摇了摇头。汉黎每次在发表完自己的意见之后,都会非常精准地放出一两句触到同唐逆鳞的嘲讽或者攻击,然后同唐果不其然就会回击,于是到现在为止完全处在被汉黎牵着走的状态,丝毫没有发挥出对汉黎的有效攻击。汉黎最薄弱的是什么,不就是上位不正么?整个水系派不顾白乔多次在公开和半公开场合为自己声嘶力竭的辩护,短短几周,花了老大的精力把汉黎这个在位副庄主期间毫无建树也丝毫不受梅林民众欢迎的边缘人物捧成巨星。她是什么,不就是背后水系派长老们以及大皇子的一个傀儡么?怎得,同唐竟然丝毫没有攻击她的这一点?
而且,苏小小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汉黎的表现,实在是太硬核了!精准,尖锐,油滑,她像一个答题机器,完美地躲过了每一个陷阱并抓住了每一次输出伤害的机会。一个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政治边缘的人物,是如何在短短几周之内,把自己锻炼成如此优秀的政治老手的?苏小小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了,我们今日的同台竞技就到此,再次感谢大家的观赏。”主持人面带微笑的结束了今天的活动,心里已经盘算着今晚的庆功宴了。今晚可算是给汉黎的竞选一大助攻呀,等汉黎上了位,自己多少也能算个功臣。
汉黎和同唐都对着台下挥了挥手,各自从两边匆匆下了台。
汉黎转身进了幕布后的休息室,休息室的椅子正中,正坐着鲍老先生,旁边站着黄公公和他的手下。鲍老先生整个人躺倒在椅子上,脸上爬了一只巨大的盖满了整张脸的黏黏的虫子,看不到一点五官。虫子还在蠕动,似乎开始挣扎。“快,快把它拿下来,我快坚持不住了!”鲍老先生的手也开始在空中挥舞,发出这声音的,却是旁边站着的汉黎。黄公公示意手下扶着鲍老先生,和汉黎一起坐到旁边的小茶几两侧,茶几上放着一盆深蓝色的未知液体,两位小公公分别按着鲍老先生和汉黎的头,闷进水盆里。汉黎呛了几口水,剧烈地挣扎起来,随着她的挣扎,喉咙深处一阵奇痒,一只一直缠着她的舌根的长虫抖抖索索就从她的嘴里滑了出来。长虫一旦滑出来,趴在鲍老先生脸上的那只大抓脸虫也随之脱落,长虫快速地从钻进抓脸虫内侧的一个小口袋里,抓脸虫卷成了一块小石头大小,扑通一声落到了铜盆的底部。
鲍老先生头发湿哒哒地垂在脸上,脸色铁青,既狼狈又疲惫,一句话都不想说。来之前,说是要请他助汉黎竞技,还故弄玄虚地说有最新技术,能让汉黎成为他的喉舌,说出任何他想说的话。可谁也没告诉他,被抓脸虫抓着的感觉究竟有多难受。那黏黏腻腻的触感浸润所有的七窍,五脏六腑都跟着拧在一起,虽能呼吸,却像在沼泽地里求呼吸一样,每一份呼吸都需极为用力。就这样,他还得听着台上的讲话,为汉黎想着回应的招数,一心多用,身心俱疲。罢了罢了,老朽陪你们玩这一次,下次再找我,门都没有!
“多谢鲍老先生相助。今日的成功,都是您的功劳!”被长虫缠住舌根的感觉并没有那么难受,今天主要是辛苦鲍老先生了,虽然都是为大皇子效劳,汉黎心下还是稍有歉意。
鲍老先生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冲黄公公拱了拱手,便离开了休息室,从后门回家了。
同唐这边下了台,他的幕僚也没有一人敢来跟他分析今日的失利之处,都陪着笑脸,恭喜同大人又打赢了一场。倒是同唐,想起来白蝴玉给她的纸条,好奇心顿起,从兜里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让汉黎小赢一场无妨。登高跌重,才有意思。”
这白蝴玉,搞什么鬼呢?同唐无所谓地嘴角一翘,大步走出了安氏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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