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犹是张徽一曲新

几个月后,太上皇的玉辇又回到了金城县[今兴平市]。经过马嵬坡这个伤心地时,上皇徘徊悱恻。

他婆娑着双眼,喃喃说道:“朕,想去看一看她……”

高力士犹豫了片刻,而后,应诺道:“奴婢[唐代太监在皇帝面前自称]这就去与群臣商议。”

不一会儿,导驾仪仗停了下来。高力士急匆匆回到玉辇旁,奏道:“臣等同意太上皇去看望贵妃。只是道路狭窄,玉辇不能通行,太上皇您看,要不让奴婢背您去?”

上皇却说:“不必了,朕还能走。”

高力士搀扶着上皇走下了玉辇,朝那埋葬贵妃的山坡而去。

【一】《长恨歌-其十二》白居易.诗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蜿蜒的山路,道狭草木长,夕露沾人衣。

还好,这段山路还不算太长,也就半个时辰,老皇帝就来到了贵妃的墓地。

乱山岗上怪石嶙峋,乱木参差。冷风吹过,杂树野草随风摇曳。霭霭轻雾飘飘荡荡,孤坟木碑时隐时现,挂着露水的树梢草尖,在劲风中不住地抖落。

难道,山坡的草木也为之伤悲?

上皇站立在贵妃的墓前,看着墓碑上写着“杨贵妃之墓”五个大字的木牌,伤心道:“竟连一块石碑都不能做了么?”

雍州接驾的官员说:“启奏太上皇,当初太过匆忙,只先做了个临时的标记,等待圣旨示下……”

转过墓碑,上皇看到坟堆小的可怜,大怒道:“难道说,你们连多给她培一锨土的意愿,都不曾有了么!?”

群臣无人敢接话,这时,首席大臣示意亲卫军,马上去找铁锹来培土。

接驾的官员说:“启奏太上皇,臣等当初是培了不少的土,可是,没过几天,就被人抢掠一空了,臣实在是不敢再培土了。”

上皇问:“谁如此大胆,敢动贵妃的墓穴?”

官员说:“听说,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生得又黑又丑,嫁不出去。一天夜里,她非常伤心,偷跑出家门,伏在贵妃娘娘的墓上痛哭,直哭得昏厥过去。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贵妃娘娘墓边发现了一个姿色艳丽、皮肤白皙但满身尘土的女子,她就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消息一经传开,方圆百里丑的俊的女子,都跑来贵妃娘娘的墓上,用土扑面,管墓人拦也拦不住,只好不再培土,断了她们的这个念想……”

上皇叹息道:“善良的贵妃啊,你死后都能为朕的子民着想……真是苦了你啊!这要是遇上个阴天下雨的,岂不淋湿了你……”说着,便哽咽起来。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到上皇老泪纵横,以及他那份无助与绝望,便都眼睛湿润。

突然,听上皇问了一句:“朕,能带她回长安么?”

群臣面面相觑:太上皇,这是要给贵妃迁坟呀!于是都假装抹眼泪,低头不敢回应。

高力士大声呵斥:“太上皇问你们,把贵妃的坟墓迁往长安,行?还是不行?!”

首席大臣赶紧应诺:“行!”

于是,高力士安排取来铁锹的亲卫军动土。

上皇说:“将军[李隆基对高力士的尊称]啊,你怎能让贵妃的遗骨,受那日光之晒?”

高力士赶紧跪下,磕头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过,他心里却想,这都黄昏了,哪有什么烈日?现在动土,不是想让太上皇不要在这荒郊野外呆的时间过长么!

于是,高力士就对众臣说:“让仪仗就此安营扎寨,子时,为贵妃起骨迁冢。”

众臣齐声道:“臣,遵旨。”

高力士转身又对上皇说,“太上皇,您也回銮歇着吧!?”

上皇道:“不,我要在这里陪着贵妃!”

高力士说:“这山口风大的……”

上皇执拗地在坟旁坐了下来。

【二】《雨霖铃.斜风凄雨-下阙》佚名.词

人间最苦伤别离,

更那堪,玉魄永湮灭。

今宵魂在何处,冷雨里,碎铃声咽。

点点滴滴,心似寒泉落飞雪。

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莹月。

月亮映在空中,虽不圆,却异常地光亮透明。

皎洁的月光,斜斜地照在冰凉的木碑上。蟋蟀,凄切地叫着,墓碑就像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远处,看不清怪石影影绰绰,愈显幽暗,树影飘动,仿佛恶魔将要登场。

上皇静静地坐在土堆旁。

佳人的容颜,再也看不见了,留给老皇帝的唯有坟茔躺在山间。

高力士令人去玉辇取来太上皇的玉笛,聊以慰藉。却听上皇喃喃地说:“纵然天旋地转,平复河山,朕也依旧愧对荒冢上的一轮月光,和冢中如月光一般的爱人。”

玉笛取来后,上皇仰望明月,悠悠地吹奏。

笛声中,诉说着他的悔和恨,还有他感觉到的薄情。看着这明亮的月光,对负了爱人的人来说,难道不是良辰好景虚设吗?

可是,太上皇说自己负了贵妃;那,又是谁,负了盛唐的大好江山呢?

起风了,吹着远处玉辇上的铃铛叮呤作响,如雨敲窗。这次仿佛敲响的,不只是风铃;还有,上皇那颗沧桑的心。昨日的美好渐被遗忘,今日的伤痛又扎根于心房……

子时已到,众卫士开始动土。

开墓后,却并没有发现杨贵妃的尸体。墓中,只有一个香囊。

众人疑惑,贵妃下葬才一年半,身体不该全烂了呀,怎么连一根骨头都没有了呢?

看见上皇那惊恐的脸,众臣都齐声贺道:“恭喜太上皇,贺喜太上皇,贵妃娘娘已化作‘杏花仙子’,飞走了,只留下这个杏花香囊。”

高力士亲自下到墓穴,拾起那个香囊,双手奉给太上皇。

上皇连忙接过香囊,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口,抬头仰望那轮明月,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淌,以至于打湿了他手中的那个香囊。

众臣一齐跪下:“恭请圣驾回銮!”

月光,照着太上皇一行人回到了队伍当中,老皇帝上了玉辇,月亮却悄然隐去……

随着,高力士一声长喊----“太上皇,起驾回宫!”队伍便慢慢启动。

下雨了。

丝丝细雨柔柔地飘落在玉辇的窗口。上皇把香囊系在笛尾,把吹孔送到嘴边,和着玉辇四角的雨铃,又吹了起来。

忧伤的笛声,连拉辇的马都无心向东走了;赶车的人更是无心策马,任由着玉辇自由前行……

……

纪绪放下了竹萧,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雨霖铃》的最后一句:

“点点滴滴,心似寒泉落飞雪。

便纵有万里江山,愧对荒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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