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
天色尚未完全亮透,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抹浅浅银光。曙色未现,夜影却已悄然自树梢与屋檐间渐渐退去。风静无声,偶有一缕晨雾拂过长街尽头的檐角,与昨日无异,却又仿佛将开启一场不同的命运。
钟离府内的清晨,比往日更显沉静。
钟离辰勋在晨鸟啼鸣之前便已醒来。几夜未曾安眠,一幕画面在心头萦绕不去。而今,又有一桩消息如阴云叠加心头——
那传言愈传愈实,说他将于不久之后迎娶长公主。
虽非正式旨意,但朝堂中的流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更令他胸口沉重的,是另一件尚未公开的事——长公主即将亲临鸿沙。
他披上一袭深色外袍,素净无饰,无缎带玉佩,束发紧致,眉目清朗间不见往日贵公子风采,却多了几分干练果决,仿佛刻意割舍一切繁华。
不多时,他便纵马从后院练武场策马而出。晨光未盛,天边只隐隐泛白。
第一箭随马身轻跃而出,破风而去,尖啸声划过空气,箭矢正中靶心。马速略缓,他掌控有度,虽减速却不偏向,第二箭亦稳稳扎入目标中心。
无喝彩,无旁观者,唯有风穿林叶之声,伴着箭啸在练场回响,仿佛回荡在他心底。
而此时,钟离府后方的渡口忽生异动。
长公主乘舟而至,早于原定时辰,天光尚未照至远山之巅,凤舸便停泊于一侧的支流小码头,不远处便是府邸后门。
随侍宫女低声询问,语气微疑:“公主何故提前启程?一路未歇,实非常例。”
那着墨绿金绣衣袍的女子遥望远处丘岭,语气平和:“只是不愿错过鸿沙的潮退之景。听闻此地有片沙滩,随季而现,若迟至,恐难一睹其变幻。”
此言听来合情合理,随行众人也未多言。但她心底另有隐情。
那份思绪,无法轻易道明。
那份执念,使她非亲至不可。
码头石道似有新铺痕迹——几块泛白石砖干净整齐,未刻意张扬,却分明藏着些许细致用心。
长公主步履缓慢却坚定,轻踏第一块石砖,心头竟升起一种微妙的悸动——仿佛有人在悄然间,将她长久等待之物,轻轻放于足下。
步近钟离府后界之际,练武场中忽传来破空之声。
她倏然停步。
眼前——
一名男子身着利服,于晨光中策马挽弓。他动作沉稳、姿态矫健,不急不徐,却自有一份专注。背脊挺拔,目光坚定,纵隔一段距离,仍觉气势逼人。
那一刻,画面定格于眼中……亦如刻入心间。
众人无声地止步,未曾有号令,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静谧之力所牵引,同时凝固在原地。
下一箭破风而出,准确无误地刺入靶心。
长公主的心仿佛被那一箭悄然穿透。她望着场中人,喃喃低语——
“那人……是钟离辰勋吧?”
随侍在侧的小太监趋前一步,微躬身回道:
“回殿下,正是。此人便是如今掌管鸿沙港的钟离大人。”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挺拔身影上,沉默片刻,忽而转向方才出言的侍女,语气低缓,却清晰如水:
“若我来得再晚些……怕是无法亲眼见到这一幕了。”
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那不是惊艳,也非倾慕,而是一种轻若雾气却缠绕不去的悸动,掠过心间,竟未能散去。
她静静伫立,凝望那正在马背上操弓的男子——姿态简练不饰张扬,却仿佛自带一股难以忽视的吸引力,使人不觉移不开视线。
时间悄然流逝,晨光已越过山巅洒落大地,温柔的金辉缓缓漫过屋檐与树梢,驱散一夜余寒。
当那束光洒落至演武场中央,映出钟离辰勋骑马引弓的身影之时,那一刻,他的存在显得愈发鲜明。
光愈明,影愈深。
他越在光中,便越难被忽略。
在这幅画面前,随行众人皆沉默无语,仿佛心照不宣,不愿破坏眼前的静美。连衣袂轻拂的细响,脚步轻移的微声,亦似被这份静谧吸纳,归于无形。
而演武场中的钟离辰勋,神情凝定,目光如止水,专注于靶心,不曾稍移。他脊背挺直,手中弓弦紧绷,心念不乱,未曾察觉在远方,有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
一双目光,藏着一丝未明的思绪。
他在试图忘记一幅画面,但那画面,却始终未曾离去。
姜梦露数日前驻足于府邸门前的情景,至今仍未从他的心头淡去——
她并未踏入一步,亦未言语半句。
那日她的眼神既不责怪,也不哀怨,更无丝毫乞求,唯有一种过于平静的沉静,使他无从回避。而越是安静,他越能听见那未曾言说的一声声低语,在心底回响不息。
他试图以不断练习来将那幅画面从脑海驱逐,一遍又一遍,汗水浸湿了里衣,却仍无法减轻心头的沉重,如坠深渊,难见底岸。
每一箭射出,每一次精准命中靶心——
反而像是将她的影像一层层封进心墙,愈发深刻。
原以为可以遗忘,却越刻越深。
原以为可以斩断,却越陷越深。
他再次放箭,箭无虚发。
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战胜木靶,而是某一刻,能让自己的心彻底静下来——静得不再有她的影子潜藏在每一次呼吸里。
此刻,晨光正一点点爬上天际,他的影子被拉长在演武场的石地之上,那道影子,被另一道目光默默捕捉。
最后一声弓弦轻响划破清晨的静寂,箭矢如往常般利落地飞出,然而这一箭——却未能正中靶心。
箭头擦过靶边,悄然坠地,连尘土也未扬起分毫。
钟离辰勋依旧稳稳执弓,身姿不乱,然那双冷峻的眼,却望向比靶子更远的地方。那目光穿透晨雾,仿佛越过尘世,去寻一处无人知晓的方向。又或者,他所看之物并非景致,而是某一个身影——一个他心中始终未能放下的人。
他在瞬间明白,再留在此处已无意义。因为无论双手多么坚定,若心不在焉,再强的弓,也终究无法射出真正自由的一箭。
马蹄声由疾转缓,钟离辰勋收紧缰绳,似要调转马头离开。箭已尽,练也完,他仿佛并非为射箭而来,只是想借此卸下一点什么。既然卸不去,自然也无须再留。
却在此时,一道声音于清晨的宁静中缓缓响起——
“原来……钟离公子竟也擅长此道。”
音色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从容之气,无丝竹之清鸣,无甲胄之震响,却让在场众人不约而同转身望向来者。
钟离辰勋立即勒马回首,眼神如静水般投向那身着墨绿色云金织纹宫衣的女子。她站姿端稳,眼神深沉却不冷冽,一众衣着宫廷风格的随侍侍立身后——无需介绍,他已知晓其身份。
尽管心中泛起诸多疑问,尤其是她为何提前抵达,但他面上却无惊讶之色。神情如常,语气平稳,不露波澜。
他策马至礼数恰当之处,下马无声,俯身施礼,恭敬却简洁:
“微臣钟离辰勋,叩见长公主。”
言语不多,却字字分明。
长公主抬手略示,微微颔首回应,道:“无需如此多礼。”
她转身望向空旷的演武场,随后回眸,微扬眉梢,眼角含笑:“我们……是否打扰了你?”
钟离辰勋抬眼答道,语气如旧:
“未曾。微臣正要前往衙署。”
这一句话看似简单,实则不动声色地表明——他的时间安排从未松懈,亦未留下缝隙供人随意插入。
长公主不经意地望向那支静静躺在地上的箭,随即收回目光,看向马背上的男子。她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些,仿佛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什么。语调轻缓,如泉水微漾,却隐隐透着探询之意。
“听闻——心有所扰之时,纵有万般准头,箭也难中靶心……此言,是否当真?”
钟离辰勋静静望来,眸光沉定未语。而未等他答,长公主已含笑续道,语气像随意寒暄,又似有意试探。
“还是说,此刻有何事扰乱了公子的心绪?”她略顿,旋即补上一句,“莫非——政务缠身,劳神太过?”
他依然未言语,只以一双眼平视着她,清冷如初,坚如磐石,仿佛立于风中之人,既不迎风,也不避风——只是静静伫立于原地,自有一片从容。
长公主眼中笑意未深,未予直接夸赞。她只是举步至演武场边缘,目光沿着那一路铺石望向远处的码头,片刻后再回望于他。
“那码头铺石……是你命人修的?”
钟离辰勋毫不迟疑地答:“是,微臣担心湿滑难行,便提前命人铺设。”
长公主轻轻点头,语气温和:“你心思细腻。”
他微微俯首,答道:“本是微臣分内之责。”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中间隔着广阔的演武场与初升的晨光。
一位来自京城,胸怀目的;
一位立于自宅,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息,正在悄然入侵。
而在这份距离之中,无人再言语半句。四周依旧清晨寂静,只是阳光愈加鲜明,如同在无声提醒——他们之间,所剩时间并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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