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卿归来,东宫设下筵席,请他饮食。
席间,东宫拿起酒杯招呼众人饮酒,转头对笏卿:“相逢千日少,把盏但舒眉。”便一饮而尽。
笏卿拾起酒盏,不敢痛饮,却只抿一小口:“玉山吾自珍,不敢轻易颓。只因当年受伤过重,此生不能再痛饮,只得饮此小口,万望恕罪!”东宫却不以为意,只道声自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东宫又举杯笑看众人:“不料,三年未见,笏卿一如当年耶!”
笏卿将手取过酒杯,凝望其中——模样依旧。良久,微哂一下,轻声一叹:“此言差矣!当是‘钰阶不再,笏卿如旧’……”话罢,兀自拿起酒杯,作势要一饮而尽,待到口边时,却又只轻抿一下,咂咂嘴,便掷杯桌上……
见此情形,东宫敛却笑容,肃然道:“卿之言差矣!依我之见,笏卿亦不复当年矣!只道是:鸿鹄卿,有凌云之志,当一展羽翼、直上青云、升入九霄!卿……岂能如当年哉?”
笏卿不复言语,朗声一笑:“殿下!席间当欢乐呀!”
东宫亦笑看他:“是极……是极!”目光良久未动,似乎已然凝住……那人浑然不觉,只顾吃菜抿酒。只待他要寒毛倒立之时,那凝光终是收回了那墨珠之处,虽时时扫过,却不再凝住。
于是乎,一场宴饮下来,欢海楼内端的是杯盘狼藉之状、玉山倾颓之景,却独留了一人兀自高卧、含笑相对——不知他是千杯不倒的酒中仙,还是望杯兴叹的胆小鬼,亦或是无缘琼浆的倒霉虫……可无论如何,他确然未醉,虽未醉,却也比那已醉了的更显酒酣之意~
龙兴三十七年,岁在己酉,时唯孟冬,十月廿一日,大雪,山陵崩,于是天下缟素。
明年春,正月初三,大吉。新君践祚,改元太和,更易朝纲。
趁此新旧交替之际,边陲有异兵作乱,镇边大将赵骅(字子骏)奉命率军击之。
首战告捷,圣君大喜,遂纳东宫与百官之意,命笏卿持节出京,慰劳三军。
十一月初,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在满目苍茫中缓缓疾行,点过荒原雪山,历时月余,方至边塞。
是日午时已过,虽烈日高悬,却依旧寒风凛冽。风中似乎带了刺,刮得人生疼,直要将骨肉穿破也未肯罢休。
军中早已有人恭候大驾,笏卿持节,尚未张口,便被迎向上座。粮草被拥入仓中,医官被引向各帐——两军交战,缺的正是这些。
如今的镇边大将赵骅赵子骏曾是故洪大将军的旧部。笏卿年幼时,曾被叔父带到军中,而今虽时隔多年,却也依旧认得军中之人。众人见昔日稚子已长成这般高大,皆叹光阴似箭。想是边关度日苦,许多人年未半百,却已鬓边飞雪。众将却笑指上下,看去,恰在飞雪——好似天公知有贵客到来,特派玉龙舞。
是夜,军中设宴。三日前,又获一捷报,想是能消停些时日了。适逢朝廷钦差慰劳,兵士们也恰好可以休整休整。席间,赵将军哈哈大笑,众将官也都道粮草与医官等来得及时。
人难免触景生情,与故人有旧的人事物皆有此效。
“话说,当年洪大将军太过突然了……”赵子骏见笏卿颜色微变,忙喝止多嘴。
贤侄却说无妨,强颜道:“许是叔父与父兄感情至深,因此,一者去,余者也便随行了……世间不乏有此等奇事,只不过此事更怪而已。”
左右问乎所以,笏卿却举杯大笑不语,一饮寒风便咳不止。酒温身暖,众人冷战连连——这持节初来乍到便要叫我等为难?正欲一拥而上,笏卿连连摆手,一指帐外——的确狂风骤雪。“洪某初到塞外,竟作如此糗态!”又拱手躬身,“望诸公恕罪……”
众将士全不在意,只管大口饮食。笏卿不胜酒力,被人搀着,跌跌撞撞回了帐。
宿醉。
日上三竿,却不觉暖意,迷蒙间,帐内炉火分明正好,回过神,身躯确已不冷。
左右无事,赵子骏一如当年到笏卿帐中笑他赖床。那家伙一声未吭。伸手一探,大惊失色,忙唤医官。
待其好些,赵子骏依旧笑骂:“我看,这医官是你小子给自己带来的罢!嗯?是不肯让我们用?那就嚷一句!”
笏卿面上红晕:“阿叔!钰阶惭愧……不料身躯竟如此孱弱……”便以手砸床。
赵子骏连连制止:“你!你做甚!医官不让用就算了……这还要拆我们的营帐!?”
笏卿知他玩笑,歉然罢手,将眼珠一转:“哎呦!”当即搓揉起双手来。
赵子骏不理他的故技重施——这是近二十年前的故技了,冷眼一瞥,就要离去。
笏卿自知无趣,忙挽道:“赵叔!留步!”
赵子骏转头,见他从身下抽出一卷书,也不详察,当即劈手抢过。打眼一看,书卷颇古气。“《太公兵法》?”赵子骏啐一口,“败家子!这卷兵法你二叔连碰都不肯让我一碰……怎么?”
笏卿一笑:“钰阶不懂兵,此物于我,不过几卷废纸。不如……奉与阿叔您。也好让这东西物有所值啊!”
赵子骏白他一眼,又伸手接过递来的几册,一看,皆世之不传。“定公所藏都要让你败完了罢!”
经他一喝,笏卿好似梦醒,仰头长叹一声:“钰阶不懂兵……”
帐外风大,掀开帘布送入一捧飞雪,扑进炭火,化为几滴嗞啦作响……
赵子骏忽贴到榻边:“贤侄有何良策?”
笏卿闭目,将一个堪堪盈握的竹筒拍按在他手中:“侄儿不懂兵……”长者闻言,就要起身,却被一把拉住,“唯知抄书而已!”
赵子骏拍拍他的肩,笑骂一声:“这还不是败家子!”
笏卿不再辩驳,欣然应下,目送将军出帐,带了漫身风雪……
是夜,赵子骏挑亮烛火,一手持卷,一手摩挲竹筒。“闲敲棋子落灯花”七字也便忽明忽暗起来……
“好小子!”
五日后,难得天公作美,灵圣挥师,直捣黄龙!
茫茫雪山上,几滴墨点撒得分明,像是作画人手抖,又纷纷滚落许多墨团,而后,干脆泼墨写意!天上两团乌云相聚,冲出的,不是珍珠如瀑,却是血流如注,顷刻之间,汇而成河……
战马嘶鸣,喊杀震天,一片乌暗中,闪亮几道白光,惊雷乍响,骨碌碌滚落的,却分明一颗颗或惊或怒或惧——赫然是——人头!
“将军!”
赵子骏满面血污,哑声应一嗓。
“要筑京观吗?”
赵子骏起身,皱眉向军中扫一眼,众人皆已力竭,或站或坐或躺着,惊惧之余,从狼狈中扯出一张张笑脸——胜啦!!!
一将功成万骨枯……
赵子骏漏下壶中最后一滴水,清清嗓:“尔等以为如何?”众人默然相望,不语。再问,只是望了望那滩狼藉,依旧不应。三问,终于有人低声说了句:“怎样方便?”
——众将士都累了。
赵子骏大笑,手一挥,赏大伙儿任意三日。
此战历时三五日,天人合作了一幅画——茫茫白雪中,两团黑雾冲散出刀光剑影,涂抹了血红,骨上生花,再点缀了好个头颅。当墨色终于散尽,这画也就成了大半,京观最终没有筑起。还得靠老天收场,急召连天大雪将一切污秽敛了。
素色中,一个病秧子裹紧了狐裘,也不顾自个儿细皮嫩肉,急急奔将出来,为这天人一画题了名,唤作——“生机一色变”。
有人笑骂他不知死生为何物。
彼道:“料这大堆骨血之处,明春必定生机盎然!”
又有人笑他:“此处春日依旧白雪皑皑……”
又有一人道:“岂不闻‘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傻子一窘:“钰阶不才,愿取管弦奏乡音……”
众将官当即按剑!
那厚脸皮自知玩笑过头,弯身欲遁,却被凑热闹的兵士一杯酒拦在门口……
厚脸皮咬牙欲行大礼,转头,却被堵了一大块肉,若是此肉带骨,也便就此呜呼哀哉吧!
众人大笑,笏卿亦笑——当大胜之日,即可班师回朝!
………………
龙兴三十七年,十月廿一日,山陵崩,谥曰“孝文”,庙号显宗。
明年春,正月初三,新君践祚,改元太和。
——《灵圣春秋纪·显宗孝文皇帝本纪》
龙兴三十七年冬,北境有异兵作乱,镇边大将赵骅(字子骏)奉命率军击之。
——《灵圣春秋纪·赵骅传》
原创小诗文:
1. 相逢千日少,把盏但舒眉。
2. 玉山吾自珍,不敢轻易颓。
【这两句皆是我自己扯的小诗,在此展示整首:
《无题》
相逢千日少,把盏但舒眉。
玉山吾自珍,不敢轻易颓。
暂乘清风去,为君取霞晖。
立壁三万仞,纵目叹崔嵬。
策马绝尘去,长驱入塞北。
少年多壮志,岂言思乡泪。
阔别三年久,将军还乡未?
写得实在拙劣,谨供诸君一笑。。。】
3. 一些名称:
欢海楼:是酒楼名。龙兴、太和:是年号。【虽是我自己造的,但难免与历史上已存在的年号相同。。。】
《灵圣春秋纪》:是灵圣国的史书。【此前我已有所介绍。。。】
一些解释:
1. 《太公兵法》:可参考姜子牙的《六韬》。
2. 闲敲棋子落灯花。——出自南宋诗人赵师秀的《约客》。
3. 一将功成万骨枯。——出自唐代诗人曹松的《己亥岁二首》。
4. 春风不度玉门关。——出自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凉州词》。
多说几句:
某好写意之美而轻实之恶。所以此篇中若涉及残忍之处,往往多写意而少写实,大多会写得比较隐晦。。。
另外,诸君如有疑问,尽管畅所欲言,我会尽己所能地为大家解惑。。。
再次感谢诸君能于百忙之中拨冗莅临!
拾菊顿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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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羽扇歌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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