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服黄金(一)

奔驰牛车渐渐缓停,娘子郎君各自回神下车。

唯有杨继停在原处,不再跟着迈步。

“得知虞候住处,末将心安,便不入宅叨扰了。”他抬头,“末将在安康舍投宿,虞候若有事相寻,去那儿唤我就成。”

殷素微怔,随即道:“阿予还有吴王的事,尚未同你问明白,今日久别重逢,三言两语难分说清,我同你一道去安康舍。”

她转过身,望向沈却,“我也不一道入宅了,晚些时辰再回来,用膳亦叫姑父姑母不必久待。”

风又渐渐扰人,吞弱她的尾音。

“又能叨扰什么?”

沈却回眸,声色混在冷冽霜寒中,“快至午时,留下用膳再离罢,二娘的身子禁不得久寒,今日风盛也莫来回折腾。”

杨继听了这番暗暗提点话,哪里还敢再驳,只好拱手,“虞候身子要紧,便叨扰借沈宅一叙。”

沈却收回眼,跨过门楣。

一行人匆匆穿廊过院,屋中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雪姑见生面孔乱窜,翠柳望殷素终于回来,忙将暖和手炉递去。

此前一路受杨知微怪异举动相扰,倒将殷素搅得忘却问杨继,阿予如今身在何处。

捏住翠柳紧着递来的暖炉,她将抬头,喉间话便一顿。

此刻,竟嘴笨得不晓如何开口叫她离了。

“翠柳。”

须臾,殷素见着她忙转过身,欲听沈却吩咐,沈却倒转来视线轻落她身,状似随意出声:“先下去罢,合上门,莫叫人进来搅扰。”

“是。”

阖门声轻微,殷素攥着暖炉同沈却相视,正要动唇,他却拢紧袖坐下,先一步轻问,“吴王可有为难二娘?”

殷素摇头,忆起明楼事,不由一笑,“咱们皆未料想到,这番非鸿门宴,而为偶语宴。”

“偶语者弃市。”沈却琢磨此话,又问:“怎么,屋中有人盯着么,叫她口若悬刀,不敢深言?”

“某见着吴王时,她身旁还有一位郎君,奴役皆唤仆射,看势吴王虽语言常高傲,但极为忌惮他。提及我与虞候的关系,她尤为撇得干净。”杨继适时补道。

“是。”殷素回神,忆起那盏茶,忽而低眉抬臂,张开左手。

一张宣白寸纸被规矩叠起,其上还能瞧见点点折压痕迹。

“杨知微不敢叫我同她扯上半分关系,那屏风后独坐之人,非为虚影,只能是徐文宣。”

沈却垂眸,望向她手心那叠静躺寸纸,“此为何?”

孙若絮随即了悟,睁大眼道:“莫非那吴王递来的茶盏下藏着信?无怪她递茶时神情如此怪异,我倒以为她于此间投毒,要害二娘性命,差点便要伸手拦下。”

“七娘若真拦下,只怕杨知微脸色还能再变幻莫测些。”殷素一面笑谈,一面低头展开那张寸纸。

三人视线随之而移,窗外苍白天光斜入,照清纸纹间小而密的四字——

火验前书。

殷素眸色微变,抬头时恰同沈却相对,她随即道:“火燎法,前信不止‘巳时’二字。”

无怪杨知微要遣人送至府上亲望着她拆开,又在那张宽信间当中,独独落笔二字。

只怕此信是过了徐文宣的眼,而她若未与沈却道明一切,过目即焚,便再无前信。

“那封信二娘可还留着?”

“自然,搁在案上还未来及得烧尽。”

孙若絮闻言起身,“我替二娘寻来。”

话罢,便踏屋而出。

殷素搁下寸纸,扭头复看向杨继追问前话,“阿予为何未同你一道来?他人在何处?”

杨继默了半刻,才回:“自幽州一别,我再未见过他。”

殷素松懈须臾的眉眼,倏然一僵,她直起身猛地朝杨继望去。

“怎会?”

她怔茫着,后怕再度似碎了的残瓷般戳喉,唯能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出声,“他、他莫非、莫非是……”

“我不知晓,他是否还活着。”

杨继神色缥缈,开始回忆那段往事。

幽州雨夜隔着记忆也能叫人嗅得血气,连痛也能泛起。

身后涌来的追兵,腿间钉上的两支箭矢,叫他分外清醒地跌入那场夜雨里。

杨继知晓自己疼得趔趄,几乎是拼了命地蓄起最后的力,将背上殷素掷入河内。

比起落入晋兵之手,他更希望殷素能好好地留下全尸。

腿间的痛似毒蛇攀咬,一路绞至心肺,杨继分不清是失血太多,还是痛得意识昏厥,昏沉倒地的那刻,他已料想自己结局,分尸也好,投湖也罢,总归一辈子以此一眼结束,再无生机了。

直到他再一次迷迷糊糊撑开眼皮,望见道熟悉身影。

……是李予。

他无悲无喜,可眉眼却染着大雨滂沱下的血气。

杨继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予。

像失了魂,只剩下一具空壳,怔茫游荡在独林。

瞧见他腿间殷红融于泥地,李予才慢吞吞俯身,一声不吭替他掰断箭矢,理干净伤口。

杨继有太多话想说,可如今他再分不出心神去追问,只喘着气,自砸下的雨滴中艰难开口,“殷素……殷素在……那条河里……”

“去……去寻她。”

他尤信,李予心里,依旧在乎虞候。

隔着模糊视线的大雨,杨继望清身前人空茫一瞬的瞳仁,终于淬了明火。

几乎毫不犹豫抛下倾倒大雨间的他,转而跳入涛涛江河。

而盯着天公狠洒银针与血的杨继,才恍惚忆起。

这位跟了虞候数载的郎君,根本不通半分水性。

他再次转醒,是闻颠簸与马蹄声。

李予驮着他于深林间奔走,可马背上只有他,没有殷素。

“我留下药与裹布,你自行处理。”

他被放在一处尚可避雨地,而李予背过身跨马。

杨继撑着一口气喊出声,“你要去哪?”

可李予并未回答。

他扬鞭,很快消失在密密雨夜,连马蹄声也隐淡无踪。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杨继声低,“借着他留下的药,想着不论如何要殓虞候全尸,我在那条河里寻觅,只是无果,但我依旧不死心。”

“顺着那条河南下寻浅泊处,我想,我一定能找到虞候。”

殷素仰面,她张着唇却发不出一声。

望着愈发朦胧无边际的一切,她几乎快仰断了颈,那股恨意直直自心底攀升,逼得青筋凸显。

“杨继……我恨啊……”

“恨不能饮晋之血,啖晋之肉。”

可恨能如何?

恨什么都做不了。

“殷素。”沈却见其态不免凝眉心揪,他快步触上她的肩,引她松懈回神,“将养好身子,再谈恨。”

“至少如今,他还活着。”

殷素顺着他所言而望,对上杨继一样忧心的眸。

他唇角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字也未吐露。

那张脸同她一般历风霜与血,如今波动亦不再鲜活,似一具朽老死躯。

跨马举刀之人,失去矫健,便如抱薪者般可怜。

她惨笑张唇,几乎无声,“是,至少杨继还活着。”

李予在意殷素,而殷素亦在意李予。

杨继知晓,他们若亲人。失了魂的李予未寻到殷素,或许连那片深林也没走出去。

这般想,吞下的话燃作灰烬,他竟快慰不少。

“吱呀”一声,门开了,带着寒凉贴背风,须臾又被隔断在外。

殷素拾掇好情绪,沈却收回指节,而杨继正朝她望来。

孙若絮同他相视,随即垂眸见殷素低迷模样,便也猜得几分实情。

她心下轻叹一声,将手中物递去,又道:“先看看前信罢。”

沈却一语不发地踱步,握着将拨亮的烛台行来。

明火浅过纸面。

须臾似雨泛涟漪,黑墨渐显。

那张空宽纸面间终于不独有“巳时”二字。

而是细密道来一切。

“无意于殷娘子相缠,然我身不由己,感娘子善心,肯怜我境遇,后日巳时,三坊五里布匹肆处,盼与娘子相见,剖陈衷曲,尽释疑云。”

沈却颔首念毕,殷素已然敛吞下情绪,慢慢回神。

她接过那张信纸,复又深看,眉眼不由微蹙。

此实不像杨知微会提笔落字的语气。

那样一个高扬己身的女娘,竟会伏低姿态至此。

“此信,二娘怎般作想?”沈却的问打断她沉思。

殷素垂眼,默了半息,道出实话,“我不想牵扯进去。”

杨吴的繁康下藏着浅脉暗斗,沈宅前车之鉴在此,她不愿淌入浑水。

“不过。”殷素顿声,对上沈却火烛下那双浅淡的眸,“明日我得去赴约。”

杨知微非君子,且对她抛出明话,她若想全身而退不会容易。

须得相见周旋。

沈却吹灭烛灯,那对瞳仁深沉下去,“我还是不能露面么?”

无光,轮廓之削薄反愈深。

殷素望着他,不由忆起杨知微轻落她耳旁的话。

打探清楚沈宅的一切,便是对她殷素存了势在必得的心。

挟着似软肋又非软肋的沈却,要叫她应答下一切。

她不能,也不会叫沈却与沈父沈母陷入危难。

哪怕那点苗头,微弱得一息便能掐灭。

“沈却,我不想你见她。”殷素如是而道,平静似水。

可这潭水亦由她击石,荡起他眼底涟漪。

沈却思索她的话。

一遍又一遍。

眼前又燎起明火,那张白纸黑墨被火舌吞噬,很快落入盂中化为灰烬。

“我陪着你,不露面。”

沈却注视着她因此话怔顿住而忘收回的手,轻补后句:“只作陪。”

风声叩门击窗,殷素深深望进那双混着风雨的眼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服黄金(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骄阳似我(下)

春水摇摇晃

狩心游戏

皇后是朕的黑月光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衣半狼藉
连载中山负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