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客房跑下来,穿过一排笔直参天的大杉树,秦戒之一股脑地跑上竹桥,惊动了芦苇丛里的好几只青蛙,呱呱地跳进小河里躲起来。
前面是漆黑的雕像轮廓,还有一架巨大的火车头。秦戒之依靠他们辨认方向,往那边的路上跑过去,脚下乱得差点踢到自己。
可比起他的两条腿,他的心其实更乱。
乱死了。
他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委屈什么?
心里纠结迷乱,顾不得脚下,忽然就被绊了一道,他猝不及防,狠狠地摔进了水洼泥地里。
“呃……”秦戒之趴在地上,脚踝被一段铁轨给磕得生疼,脚背不由地一绷,顿时就麻得失去了直觉,在雨里兀自地抖了抖。
操……又把脚给弄伤了。
秦戒之暗自悔恨,咬牙撑着泥浆地要想站起来,可是左脚伤了两次,疼痛加倍袭来,他好像一只断了腿的野狗,滚在雨里泥里,落魄得不行,光凭三条腿根本站不起来。
回头往不远处看看,贺慎安已经追到桥上了。
“……”秦戒之真是恨死了今晚的一切:耳钉、陈彦徽、小巷里的那两个人、地毯上被随意摆放的高跟鞋、还有他哥贺慎安……他恨死他们了,要不是他们,今天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不会大半夜的摔在泥坑里爬不起来,不会脚踝疼得要死,不会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
不会如此心烦意乱,不会委屈得想哭……
他好恨他们,其中最恨他哥。
“哗啦啦啦——”
雨越下越大,细密的雨丝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脸上身上又凉又疼。伤口淋着雨,又泡在脏兮兮的泥浆里,让秦戒之刺痛得不行。
他在泥地上挪了挪,皮肤摩擦着地上的石子和杂草,挪到雕像边上,两只手向上攀着石台想要爬起来。
贺慎安一口气追出来,看见戒之摔倒在地上,连忙从桥上快步跑下来,跑到他身边要扶他,“把手给我,快。”
秦戒之却置若罔闻,非要自己使劲去抓石台,自己爬起来。
那雕像被雨淋湿里,滑的很,一不小心没抓紧就得再摔到泥里去,贺慎安不管戒之要不要自己扶,上前一步就抓住了他的胳膊,要把他整个人都拽到自己怀里来。
秦戒之被他一抓,顿时像是触电了似的,胳膊一颤,猛地挣脱回去,怨恨地喊了声:“不要你!”
“戒之。”贺慎安嗓音低沉地叫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淋在大雨里,也急得有点喘气,“脚扭到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
“我不回去。”秦戒之现在看到贺慎安就有股怨恨的火熊熊地往外冒。这火焰从肺腑里燎原而来,填满了他的整个胸膛,连大雨都浇不灭。
贺慎安弯腰想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可是秦戒之却突然往他身上扔了一把泥,“不要!”喊完又朝他哥扔了一把泥。
啪啪两下,泥浆把贺慎安的衣服搞得不像样,泥点还飞溅到了他的脸上,又被雨淋着,那泥浆就顺着他高挺的眉骨流到了眼窝里。
贺慎安的眉眼好看,他有一对浓密的剑眉,双眼皮窄而深,深色的瞳眸喜欢带着笑意看人,里面藏着青年人的桀骜和风流。
面对比他小七岁的弟弟,他有时候得表现得老成一点才能管得住这个少年,可其实他也不过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年轻有为的年纪。
被弟弟弄泥块砸了两下,他反倒觉得得换个方法治他了,于是他双手一摊,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对秦戒之说:“这么喜欢扔,我随便你扔。”
秦戒之被他这么一激,血气上头,胡乱抓了把泥又朝他哥身上使劲扔了过去。
啪!
贺慎安又被他砸了一下,泥挂到了身上他也不去擦,还是老样子,说:“扔吧,我等你扔爽了再说。”
“……”秦戒之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很不出气。
“怎么又不扔了?”贺慎安蹲下来,夜里黑,他得凑进了才能看清戒之的脸,“爽了吗?没爽就继续扔啊。”
“你……”秦戒之想说你滚,但是对着他哥他说不出“滚”这个字,死活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心烦意乱的说:“我没错。”
“那谁错了?”贺慎安问,声音浸在雨里,有点冷。
“你错了,我没胡闹。”秦戒之手掌撑在脏污而泥泞的地上,倔强地说,“你错了。”他又重复了一次。
贺慎安的睫毛都被雨打湿了,低垂着遮住深浓的眼眸。在两人被冷雨催出的喘息声中,他竟然点了点头,挂在下巴上的雨珠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滴落。
“你救人是出于善良,我不该说你胡闹,这话不对,伤到你了。”他说,抬眼目光在秦戒之的耳垂上一掠,“新打的耳洞吧?泥浆都灌进去了,只怕得发炎。”
贺慎安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此刻,秦戒之的耳洞火辣辣的疼,银色的耳钉已经被污泥包裹成了泥珠。他被他哥看得低下头去,雨水混着泥浆跑进了他的眼睛里。
“呼……”他在冷雨里喘气,胸膛起起伏伏,清瘦的肩膀微微发抖。
“爬到我背上来。”贺慎安给他擦了擦眼睛,然后背对着他蹲着,“哥哥背你回去。”
秦戒之看着他哥湿透了的后背,背脊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只觉得心里酸酸胀胀的,喉咙里有很多话却说不出来。
他本来恨这个人恨得要死,恨不得抓着他咬一口。可是没想到这份恨意的强度虽大,但是保质期太短了,竟然随着他扔出去的那几把泥轻易地就化进了雨里,最后消失得所剩无几。
气血上头又下头,他不那么恨也不那么气了,但仍然心慌意乱。
这份慌乱的心思是从那条小巷里跟着他跑出来的,一路附着在他身上,让他面对着他哥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嗔怪痴妄……
芦苇飘摇,骤雨难歇。
秦戒之最终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爬到了他哥背上去,胳膊搂着他哥的脖子。贺慎安高大有力,背弟弟很轻松,抱着他的膝弯马上就站了起来,然后脚踩着一路泥泞,在大雨里往回走。
雨夜这么冷,又这么让人钝痛和委屈。秦戒之单薄的身体趴伏在哥哥的背上,觉得哥哥的背真的很宽,像一间有墙有瓦的大房子,在给他遮风挡雨。
穿梭在幽微的路灯黄光里,周围的一切楼房、杉树、雨棚都漫漶成了虚幻的光圈,不断重叠、涣散、浮掠……
哥哥的体温也很暖和,好像火苗,从后背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胸膛、他的心脏、他的血管,让他冷掉的血又重新热了起来、流动起来,似乎在把他身体里的乱麻和死结一个一个地冲开……
秦戒之向来是不愿意和别人有肢体接触的,尤其是同性,陈彦徽背过他一回,他抗拒得让陈彦徽都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
可是此刻,贺慎安背着他,他却一点都不想推开这个人,反而是管不住自己两条受伤的手臂,去搂紧、再搂紧哥哥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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