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浑厚的声音,不是出自院里的小丫鬟们。
锦绣和七爷扒拉着假山,悄悄伸出半张脸,只见假山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小。
“小果姐姐?”七爷脱口而出。
那位老妇锦绣见过几回,是七爷院中做事的嬷嬷。在侯府里,嬷嬷训责底下的小丫头这事屡见不鲜,但偏要拉到无人的假山后边才能说事,倒是有些稀奇。
果然,嬷嬷用手指戳着小丫头的脑门,说:“你与那些家生子能比?若不是认了我做干娘能有这份差事?”
小丫头捂着开始红肿起来的半边脸,忍不住啜泣起来。
但嬷嬷却毫不在意,甚至嫌恶道:“别不知个好歹,你既认了干亲,就要守着规矩。只是交了你的月例就哭哭啼啼,出了差池,把你卖了出去也没人会理会分毫。”声音里的蔑视与恐吓尽显无疑。
小丫头被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往后退了退,又拼命压抑着哭腔,身子抖个不停。
嬷嬷见状,看出小丫头已着了自己的道,于是收了情绪,又趁热打铁作出一副慈母模样,轻揉着小丫头的脑袋,循循善诱:“小果啊,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帮你收着月例,也是怕你年纪小容易识人不明被骗了去,待时间到了都是你的,分两不少。”
小丫头没见多少世面,眼光浅,心肠软,哪抵得住嬷嬷的这些招数,三言两语就被说服了,抿着嘴跟嬷嬷道歉:“干娘,我错了。”
嬷嬷装模作样给小丫头擦了下眼泪,算是了结了此事,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
锦绣望着小丫头清瘦的背影,默不作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恍如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时候她就是听了徐成家的的软言软语,一时受了蛊惑才有了后来的悲剧,如今再看到此番情景,又听了这些似曾相识的话语,便觉得十分讽刺与辛酸。
“哼!”七爷嗤了一声。
锦绣转头,只见七爷拉着脸,蹙着眉,似乎心情不悦。但谁料,七爷接着又说了句:“小果姐姐的脸都肿了,我得问问代荷姐姐拿些药给她。”
锦绣了然,与其说是因为刚才嬷嬷的行为惹得七爷不顺眼,倒不如说是这小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更为准确一些。他看到了小丫头的楚楚可怜,但也仅仅如此。锦绣能理解,她也是重活一世才明白了其中的些许道理,又怎么指望小七爷这十岁出头的年纪能顾及方方面面呢。不过,今日撞见了这事,她虽做不了什么,但好歹可以在小七爷面前帮着提一提,看这小爷的领悟,能帮上多少就算多少。
“七爷您知道方才那位挨打的姐姐?”锦绣明知故问。
终究还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七爷听到锦绣的声音,马上转过头,脸上的疼惜与不满似乎也随着那两人的离开而逐渐消散。“是院里的一个姐姐。”
锦绣接着说:“听她们方才的意思,似乎是小果姐姐不愿意嬷嬷收了她的月例才挨的打?”
“似乎是这样。”在假山里待了些时间,七爷觉得浑身不舒服,边拉着锦绣出来边说,“回头让代荷姐姐拿药的时候再让她去问问。”
点到了这里,七爷也作了回应,锦绣便不再继续。眼看着天色渐暗,她再次向七爷行了礼:“七爷,女婢得赶紧去寻回屏风了,再晚些只怕会耽误事。”
“锦绣妹妹且等一等。”虽然屏风的事才说了一半就被刚才的小插曲打断,但七爷也大概听出了锦绣的意思,想着刚好自己可以搭上一手,甚是有些得意地仰着头,说:“妹妹你先走这里等上一会,我回去帮你问问姐姐们。”
锦绣一听,回以一记甜甜的笑容:“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七爷不由分说转身往院子走了回去,几步之后又忽然停下来,回过头问道:“‘富贵满堂’,对吧?”
锦绣忍俊不禁,笑得更甜了,点点头:“嗯。”
七爷走后,锦绣在假山后面找了处角落站着。府里已经陆续亮起了灯火,阵阵凉风携着烟火气息扑鼻而来,她摸着“咕噜”直叫的肚子,想念起了吴娘子的手艺。
好在七爷这一趟走得快,没多久就又出现在了锦绣的视野里,他挥舞着手臂,从远处飞跑而来。锦绣紧忙迎了过去,生怕这小爷跑得太急摔个跟头,“七爷,慢点儿跑。”
七爷喘着气站定在锦绣面前,面色却是有些为难:“锦绣妹妹,我都问过了,可姐姐们说没有去借过什么屏风,你是不是听岔了?”
“没有?”锦绣疑惑,但又想到既然是七爷开的口,他府上的丫鬟断没有胆子为这事戏弄他。
“是的锦绣妹妹,姐姐们说今日没有派人去借过屏风。”七爷看着锦绣略微为难的表情,以为她不相信,着急地拉起她的手腕,“妹妹若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锦绣摇摇头,她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一想,联系起从老太太院子出来之前的事情,就大体明白了过来。她不主动招惹别人,却也无法阻止别人要给她使绊子,只是千防万防还是疏忽了。
既然屏风不在七爷府上,锦绣就没有必要过多停留,赶紧欠身告退:“想来可能是我听岔了,今日谢谢七爷,锦绣先回去做事了。”
七爷没有再挽留,而是撇着嘴,依依不舍道:“那我改日再去找锦绣妹妹玩。”
回去的路上锦绣将这事再捋了一遍,屏风不是被七爷府上的丫鬟借走,那就还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只不过几个丫头既然演了这出,就算她这时再明着去问,她们不会乖乖交出屏风,甚至可能还会惹来一顿争吵或者被反咬一口。
“啊啊啊!”锦绣边走边烦躁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脑门,本还想到了老太太这里后好好表现,争取留个好印象,现在却一不小心踩了坑。不过,事已至此,再多懊恼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尽快想想其他办法找补回来了。
“锦绣?!”
夏莲惊呼一声,她走得急,门口拐角时差点就和锦绣迎面装个满怀,她拍着胸口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夏莲姐姐?”锦绣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由于过度思虑屏风的事,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回了老太太的院子。
夏莲虽有急事,但看着锦绣的样子又不大放心,再次询问:“你是犯了错还是遇到难题了?”
锦绣鼻子一酸,差点就将心头的委屈和盘托出,但还是拼命吞了回去。她摇摇头,勉强挤出笑容:“许是昨晚没睡好。”
她不想将此事扩大,更不想麻烦夏莲出面解决。
夏莲没有起疑,而是安慰说:“差事做完就早点回去歇息吧,明日可就是老太太的寿宴了,到时候可不能这般失神出了差错。”
锦绣“嗯”了一声,谢过夏莲,在擦肩而过时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此前曾有一次也是这般场景,那时候夏莲手里就拿着一块小屏风,且图案似乎与今日缺失的那块甚是相似?
“夏莲姐姐你前日是否拿着‘富贵满堂’从这出去了?”
“什么富贵满堂?”夏莲有些摸不着头脑。
锦绣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过于激动,尴尬地挠挠头,解释道:“前日我看到你拿着一小块屏风从这走了出去,是绣着‘富贵满堂’那一块吗?”
夏莲更加疑惑了:“是啊,怎么了?”
“那块屏风……”锦绣停了一下才接着说,“还在吗?”
锦绣前世曾帮着跑过腿,知道侯府订做屏风的时候一般会多留两个。
夏莲不知锦绣为何短短时间神情忽然转换,但还是如实回答:“在我那里,前日老太太高兴赏赐的。”
开心之余,又有些为难,毕竟到最后还是要麻烦人家,但这已经是锦绣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夏莲姐姐,那块屏风能否先借我一用?原本布置老太太寿宴的那块被我弄丢了。”
夏莲盯着锦绣看了片刻,才说:“明日去我那取。”
“真的?”锦绣的喜悦溢于言表。
“自然。”
“谢谢夏莲姐姐。”锦绣开心地给了夏莲一个熊抱。
而在锦绣转身后,夏莲看着她的背影,嘟囔了一句:“那块屏风真的是弄坏了?”
次日,锦绣一大早去找了夏莲,拿回小屏风的路上,她的心情正如那逐渐明亮的晨光,一扫昨日的阴霾。
巧的是,她刚走出来又听到了丫头们在低声八卦着七爷府上那位被唤为小果的丫头和她老子娘的事,原来不仅是月例,那嬷嬷连小果得的赏赐也要劈手抢了去,小果不愿,又闹了一番,给大家平添了些笑话。
听完之后,锦绣明白过来,七爷昨晚嘴上跟她说的是回头会让人查查,其实却是转头就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倒也说不上失望,毕竟,七爷这样侯府里的权贵,又怎么可能会将对她一个小丫头随口说的话记在心上呢?
锦绣迎着风,重重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将怀里的那块小屏风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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