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婉躲在珠帘后，一张脸被竹编腰扇遮住，支留了眼睛看着点翠阁里的一切。明亮的眼眸，因着杜大夫的这番话，微微的眯了起来。
流苏虽然心里仍旧有些气闷，也没了方才的那样惊乍。听见了杜大夫的话之后，反而是先瞧了谢君婉一眼。
她才发现，不论杜大夫说了些什么，谢君婉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大抵最多的变化，也就是那双眼眸。
谢君婉的眼眸圆润，眼尾微扬，柳叶眉略施粉黛，双眸微眯的时候，牵动了细弯的柳叶眉。
流苏总觉得，那双眼眸虽然明亮璀璨，但总有一种看戏的戏谑在里头。
她这才惊讶的发现，自家姑娘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多少心绪浮动在外头。反而是杜大夫上串下跳，如同小丑一般。
两两想较，流苏自然而然的，也就冷静了下来，仿佛杜大夫的言语挑衅，也没有方才那般能引动她的情绪。
她更心惊的是，自从她九岁被谢君婉买入侯府，日日跟谢君婉相伴，平日里只是觉得谢君婉温婉娴雅，最是注重规矩，却从来都没发现，谢君婉遇到事儿，连眉梢都不带动一下的。
上回在周侍郎府也是，明明被王夫人在那样多的外人跟前落了脸面，却也不卑不亢，反倒是她一直没能沉住气。
如此想来，流苏心里也多了几分感悟，没有像以前那样冒冒失失的冒头。
谢君婉还花了点心思吧流苏和流云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意外，流云倒是个沉稳的，不枉在院子里扫了六年的地。流苏也没以前那样咋呼，她心甚慰。
林阙本就担忧林子涵的病，听到杜大夫这样说，唇角紧抿，“杜大夫以为如何？”
杜大夫不急不缓的说道：“老夫也是谨慎的为了林三姑娘着想。”
珠帘后的女子，倘若坦坦荡荡，也没必要一直藏在珠帘后，用扇子遮了脸，如此藏头露尾，老夫属实不屑。
谢君婉眼尾含着笑意。
杜大夫已经穷图匕现，无非是想借着她，打压她这个柔弱的女子，来铸就他的名声。
杜大夫是笃定了她不能露面，才一而三，再而三的借机生事。
谢君婉这时才不急不缓的说道：“杜大夫如此为患者着想，实在是意外。毕竟方才杜大夫一直在推辞。”
谢君婉不说话而已，一说话，自然是往人心窝子里扎。
“杜大夫既然也心系患者，小女子才疏学浅，也想向杜大夫讨教。”
杜大夫又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说道：“讨教？恐怕你是想借机偷学我的本事。”
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忍不住的吐槽，好不要脸。
偏偏杜大夫的脸皮厚得离谱，从未曾觉得自己的行事作风有什么不妥。反而就是认为珠帘背后的一个小小女子，根本就没多少本事。凭什么就能入了林侍郎府得力嬷嬷的眼呢？
自然是狗奴才老眼昏花，不识大才。
现在林府总算有个主子过来，自然要把珠帘后面那个女子的骗局给识破了。
他如此大义，等把这件事处理完，回到诊所，自然是要让药童们向患者讲述一番。
谢君婉说道：“杜大夫慎言，不过是想请杜大夫一起辩论林三姑娘的病症，哪里有偷学本事那样夸张？”
她突然就笑了一声，”如若不然，杜大夫口口声声说我不行，又不拿出佐证，怕不是要贻笑大方。“
杜大夫顿时吹胡子瞪眼，“你……口出狂言。”
狂？
她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言语挑起对方的情绪，而使对方落入逻辑自证的怪圈，这样的行为，她见得多了。大抵也就是没被社会毒打的小姑娘，才会落入这样的怪圈去自证。
谢君婉不说话了，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杜大夫。
杜大夫的情绪波动极大，头脑一热，说道：“好，老夫就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与你辨一边林三姑娘的病症。”
谢君婉抬手让张掌柜过来，说道：“掌柜的，有一件不情之请。”
张掌柜说道：“您说。”
“劳烦张掌柜去外头请一些路人进来，或者周围的街坊邻居过来。”
张掌柜惊讶了一下，心里犯嘀咕，怕不是姑娘要借机把事儿闹大。但这件事，闹大了貌似对姑娘不好。
但张掌柜也按照谢君婉的吩咐，去街道上邀请了几个周围铺子的掌柜和小二，又请了几个路过的人一起进来。
一时间，点翠阁又热闹起来。
林阙让绿萝把药方拿出来，瞧了一眼，眼尾略微僵了僵，抬头看向珠帘背后，抿了抿唇，让绿萝把药方收好。
杜大夫此时还不知道谢君婉的用意。
不过越是人多，反而对他越有利。他的本意就是想把自己的丰伟事迹传遍了大街小巷，如此一来，他的医馆才会有更大的名声。
杜大夫说道：“方才老夫诊断，林三姑娘是天生的哮喘症。你却说是什么大气下陷？老夫从未听闻过什么大气下陷证。”
“想来，不过是你随意看了些医书，胡诌的罢了。”
从头至尾，杜大夫都在不停的否定谢君婉。
倘若谢君婉真的是意志薄弱之人，恐怕会被杜大夫说得怀疑自己。
偏偏谢君婉，在医术一道，从未曾怀疑过自己。
谢君婉说道：“林三姑娘脉象沉迟微弱，关前尤甚（注1）。如何说是哮喘症。”
哮喘虽然是先天疾病，但林子涵从来都没有哮喘症。
林府的所有人，听到杜大夫说的这一句话，就知道这位杜大夫，是庸医。林子涵自小体弱，都是宫里的御医诊治，从来都没有御医说林子涵是哮喘症。
但林府的所有人，这个时候，仿佛全都有默契一样，并没有急着去反驳杜大夫。
杜大夫却不与谢君婉辩论脉象，而是说道：“方才林三姑娘就算醒了，也大口呼吸，不是哮喘症，又是什么？”
谢君婉说道：“自然是气陷过深，肺之呼吸将停，其人努力呼吸以自救（注2）。所谓大气下陷者，便是气太弱，连呼吸都力量都没有。虽然拼命的大口呼吸，看起来像哮喘症，但脉象上面，并非哮喘。”
“医书常言，望闻问切，所谓的切，便是切脉。杜大夫既然坐堂问诊无数载，怎么就忘了老祖宗所传的本事，绝口不谈脉象，只谈所望之象。”
杜大夫狡猾得如泥鳅一样，不回答谢君婉的提问，而是挑着谢君婉口中从未曾在任何医书所见的形容，说道：“老夫从没有在任何医书上，看到大气下陷一词。不过是你随口胡诌。”
谢君婉自然也不急着明说，而是对被请来的众人说道：“诸位，这位杜大夫，不知大伙儿是否认识？”
有人说道：“是明月堂的杜大夫，自然认识。”
“是啊，明月堂传承有百年之久，在金陵城也是颇具盛名的医馆。”
谢君婉常居侯府，勋贵之家，老太君还有诰命在，侯府里的人，但凡有个生病吃药的，都是去宫里找御医，谢君婉倒是不知道明月堂在民间，竟然还有些传承。
“既然如此，有诸位见证，我倒是不惧了。”
她的声音平缓，“《金匮》水气门，桂枝加黄汤下，有‘大气一转，其气乃散’之语。《内经》热论篇有‘大气皆去你病日已矣。’（注3）如何没有大气一说？”
杜大夫的嘴唇，连带着胡子，都止不住的抖了抖。从古至今，医书多不胜数，他又哪里能从医书里，记得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词。
但偏偏，珠帘后的女子，好像真的博览医书，他小巧了珠帘后的女子，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
但杜大夫依旧嘴硬，“你说的，不过是大气的出处罢了。”
“老夫博览医书，从未曾听闻下陷。”
谢君婉说道：“《灵枢》五味篇曰：‘谷始入于胃，其精微者，先出于胃之两焦，以溉五脏，别出两行营卫之道，其大气抟而不行者，积于胸中，命曰气海，出于肺，循于喉咽，故呼则出，吸则入。天地之精气，其大数常出三入一，故谷不入半日则气衰，一日则气少（注4）”
“《灵枢》五色篇，雷公问曰：‘人无病猝死，何以知之？’黄帝曰：‘大气入于脏腑者，不病而猝死。’人之膈上，心肺皆脏，无所谓腑。经既统言脏腑，指膈下脏腑可知。以膈上之大气，入于膈下之脏腑，不是下陷吗？（注5）”
杜大夫顿时面色如死灰。
虽然所有人都不懂什么医术，没看过什么医书，但谢君婉的声音平缓又有礼，他们竟听得热血沸腾，好似真真儿如此。
谢君婉的寻经据点，清晰明了，但凡是个专研过几本医书的，都能听明白。何况他拜师明月堂，在明月堂问诊数十年的大夫。“
但杜大夫依旧狡辩，“胡言乱语。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别以为读过几本医书，就胡说八道糊弄不懂医术的寻常人。”
杜大夫的话，顿时浇灭了围观人心中的激情澎湃。
难道……珠帘后的女子，真的是胡诌？只是听着唬人？
有人说道：“听声音，好像珠帘后的女子，很年轻啊。”
杜大夫说道：“既然有真本事，怎么不出来让众位瞧瞧。何必藏头露尾。”
众人一听，好似有礼。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却在人群中，听到了掌声。
众人被掌声吸引，回头便看到一个眉发皆白的老者，眉毛虽白，却有小拇指长，精神抖擞，鹤发童颜。
“好！”一声好字，中气十足。
杜大夫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是师傅。
他可从未曾听过自己的师傅夸赞过哪个师兄弟一声“好”，没想到，他今日，竟然拿了个头筹。
杜大夫走到老者跟前，“多谢师傅夸赞。”
老者却丝毫不理会杜大夫，而是走到珠帘跟前，向珠帘后的女子，行了一个大礼。
杜大夫脸上的表情顿时惊恐万分。
文中注1-5，全都出自《医学衷中参西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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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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