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天气稍渐回暖,百花初绽,但黑夜落下时,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气,还是钻入了行人衣襟里。
沈流霜打了个喷嚏,身子颤了颤,单薄的破旧衣衫被风撩的四起。
紧锁的眉头又加重几分,两个彪形大汉屹立在她面前,穿着统一暗红制服,长矛触地,怒目圆睁,正俯视着她。
“我是侯府嫡小姐,你们不让我进府什么意思?!”
沈流霜瞪大双眼,仰头怒视着这两人,声音掷地有声。
“你说是我们侯府小姐,你就是啊?哪里来的乞丐,赶快回哪儿待着去,这里不是你撒泼耍赖的地儿。”
“也不看看你冒充的究竟是谁,也不事先长长眼,大小姐身份高贵,岂是你能随便冒充的吗?不知天高地厚!”
两守门气势坚定,两双虎眼炯炯有神,不容质疑,依旧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乞丐来找事儿。
还是个脸上布满疤痕的丑八怪,就这还敢自称是他们美若天仙的大小姐,简直就是对大小姐的侮辱!
沈流霜来了气,涨红了脖子,下盘稳定在右脚一点,挺直腰背,“我沈流霜没想到今天回自己家,居然被俩守门儿给拦在外面,奇耻大辱!”
抬起右臂指向俩人,顾不上自己仪态是否端庄得体:“我看你俩是想收拾包袱回家了,自己主子都不认识!”
对面翻了个白眼,无动于衷:“你还演上瘾儿了,滚滚滚,不然就不客气了。”
“我!”
沈流霜心口闷了一大口气无处释放,晚风里漫着湿润的梨花香气,扑打在她刚结疤的右脸上,治愈着颧骨至下巴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她的脸已经高高肿起,加上夜色投下的阴影,完全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她向前一步,立马遭到两根长矛横扫伺候,一下跌倒在地,痛呼一声。
“我的腿,好疼。”
左腿本有伤,只是简单上药包扎过,勉强能够强撑站立,刚才那一摔,左腿先着地,着实痛的厉害。
“还敢硬闯,就算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别想从我们这里过!”
“快滚,不然送你进衙门尝尝牢饭的滋味。”
沈流霜望着森严禁闭的朱红大门,艰难爬起来,扯开沙哑难听的嗓子,仰头就大喊。
“爹!霜儿回来了!快出来开门!”
俩守卫一听,立马捂住她的嘴:“打扰到侯爷,不想活了!”
“唔唔……唔……”
而在府内的侯爷此刻正在书房案前处理公务,揉了揉眉心,耳边隐隐约约有什么嗡嗡的噪音,扰的他分心。
“我怎么感觉有人在叫我,好像是霜儿……”
“侯爷心神疲乏,可能是太累了。”一旁的林管家道,“大小姐半个时辰前就说身子有些累和不适,这会儿应该歇息了。”
“你说的对,该是我听岔了,霜儿自昨天下午外出骑马回来,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还纳闷儿呢,换以前肯定得给我讲的眉飞色舞。”
沈侯爷停下手中刚沾上墨的笔,思索道:“肯定是身体不适才不愿与我说,等她身子好些,就又要缠上我听她说外出看到的新鲜事。”
侯爷点点头,自圆逻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自己突然不受女儿待见的感受,还挺不习惯。
他之前也没惹女儿生气啊,不然说不通,只有这个理由最恰当。
林管家悄声退出书房,闭上房门,以防打扰到侯爷。
转身朝着府里正门方向看了看,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另一边大门口,看着大门终于敞开一角,眼睛一亮。
是林管家,府上老人,往他身后看去,再没有人,不免有些失落。
“何人在此喧哗?为何喧哗?”
两个守门忙向林管家解释,生怕自己做事不力扣了月钱。
“就是这乞丐,脑子坏了非说自己是侯府大小姐,在这撒泼呢。”
林管家这才仔细瞧了眼台阶下身穿破衣,头发乱糟糟,脸上……还被毁容的女子。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倒不似常人,与周身打扮完全相反,双眼澄澈明亮,干净异常。
同时他竟看出里面装着强烈的、期待的神情正望着他。
林管家顿了顿,而后回头看了眼府内,方才抬头确认道:“确实是脑子坏掉了。”
沈流霜愣在当场,自己虽然暂时毁容了,声音也毁了大半,难道平时在府内完全没有人格魅力,已经到除了脸就认不出本人的地步了吗?
两个守门的不想多说,但林管家怎么也是府里老人了,不应该。
“林管家,我真的是流霜,我只是不小心坠崖毁了面貌和声音,你相信我!”
她希冀林管家慧眼识珠,但对方不为所动。
“林管家,我真的是流霜啊……”
随后她又讲了一箩筐府里大大小小事情,但对方仍不相信。
“你说的这些,府里人都知晓,外人打听也可知。”
“你还是把我爹爹叫出来吧。”亲生的总该认得出吧,她还不相信了。
“侯爷日理万机,平日也和善宽厚,即使对待乞儿,也无鄙视怒骂,”林管家说着,见一小厮来了,吩咐道,“给她吧。”
沈流霜愣愣看着怀里热乎的大圆饼,接着,又收到林管家给的几个碎银子,叫她拿好。
她恍惚过来,敢情自己说了那么多,人家以为她是来乞讨的!?
自昨日府外骑马坠崖,幸被一农户所救,一醒来便赶回家,没想到竟是这般下场,无人识她。
她不甘心,带着深深疑惑:“到底为什么你们就不相信我呢?”
刚要走的林管家转身道:“大小姐一直在府里好好的,哪来的坠崖一事,我们不傻,更不眼瞎!”
“啊???”
这一番话,直接给沈流霜当头一棒,什么意思,自己在府里?
那现如今进不了家门的沈流霜又是谁?
京城华灯此刻依旧璀璨满星,行人匆匆,唯有武定侯府这一角暗沉无声。
沈流霜拉回思绪,大门已经重新禁闭,她也总结出了定论。
她被人冒充了!
意识到这一点,忽觉四周阴冷,警铃大起,艰难忍着左腿的疼痛,一瘸一拐远离了她原本想方设法都想进去的武定侯府。
昨日坠崖时,她被马抛出很远,不幸中的万幸,反而落在细条枝丫藤蔓上,又刚好栽进底下河流,捡了条命。
后被一户农家及时捞起,醒来时,马不停蹄搭上顺风车赶回来,结果府里无人识她,如何证明身份都不得。
之前身上带的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儿,一一全丢了,连身上那身衣物因血迹斑斑不成样子,当柴烧了。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她的身份,摸了摸自己的发痛的脸,觉心酸满胀,有苦无心说。
复盘下来,那假货动作太快,像早预料到她会坠崖,无缝衔接顶替了她的身份。
那要是知道她没死,岂不是……
还会再杀一次!
现在她处于劣势,没人相信。
夜幕下的余光中,最后望了一眼侯府檐上白亮的灯笼,选择了离开。
*
桥上行人脚步匆匆忙忙,或闲散安逸,两岸摊贩的叫卖声接连不断。
而蜷缩在桥底的沈流霜,闻着飘来的香滋滋烧鸭味儿,不禁咽了咽口水,肚子的咕噜声也适时想起,这更磨人了。
索性拿出怀里那块凉掉的烧饼,啃了一口,干巴巴的吃着生硬,唯有干涩填了满嘴,又填满了心口。
现在全部的身家就只有林管家给的几颗碎银,只能维持明天一天的饭食。
更没有多余的银两来治疗自己一身伤,这可如何是好。
沈流霜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碎银,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落魄至此,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如今只能睡桥洞。
说出去谁相信,又或者招来各家小姐讥笑打趣,茶余饭后又是一桩谈资。
然而她还没察觉到的是,不远处跟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正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汇聚在她手拿着的半张脸大的烧饼上。
沈流霜嚼了两口,正待要吃下一口时,忽然窜出一个灰影,直接撞向她。
快要到嘴的饼子,一个人仰马翻,掉在地上,不过眨眼功夫,就被一只黑乎乎的手拾起,赶忙塞进了嘴里一顿囫囵。
沈流霜这才看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一乞丐来抢自己吃的,等她反应过来想抢回来时,已经为时已晚,三下五除二早已全部进了人家肚子。
她浑身气的发抖,忍不住骂道:“鼠窃狗盗,无耻之徒!”
她总共才尝了两口!
而对方完全没理会。
但这还没完,掉在地上的,除了烧饼,更有银子!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流霜毫不犹豫,四肢不顾形象扑身下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盖住。
但她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哪里比得了四肢健全只是饥饿的乞丐,对方眼尖也发现了那几颗碎银子。
胡乱抹了把嘴,身手先一步沈流霜,大手往地上一扫,全部收入囊中,片刻双腿一迈扬长而去。
沈流霜不管三七二十一,跌跌撞撞爬起来,抓起地上的木棍,杵着一摇一晃就追了过去:“腌臜小贼,还我东西!”
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但还是选择追去,身体有股力量从脚底迸发至全身,压抑了许久的低沉情绪,此刻尽数爆发。
她不过是想要填饱一口肚子,平生未做伤天害理,大奸大恶之事,不求老天厚待,但求别苛待。
才短短两天时间,人生大起大落,速度闻之色变。
那乞丐逐渐隐没在人群中,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终于,沈流霜瘫倒在地,意料中的没追上那乞丐。
不顾路人低头斜视,把头深深埋了起来,心里有个锤子,敲打着身体里的酸楚,翻涌,反复,一下一下,无法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站起来时,发现街上已无之前那般热闹,相反的,行人不见,寂静无声,街道一片暗沉。
唯有对面一家店铺还亮着烛火,巨幅的牌匾镶嵌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妙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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