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当你书写时,你不知道

白历450年1月1日那天的混乱波及了整片大陆:法罗斯的繁华城市与山间村镇、月桂国的诗人公园、翡翠城邦的渔业小镇……至于生活在沙漠、丛林、沼泽、冰原等地域的其他人与物,也各自在大地上写下自己的遭遇。每个城市和聚落都经历了五花八门的事件,产生了各式各样的奇闻异事,人们每天都泡在故事,每天清晨起床时都能听闻一两个稀奇事。

也会有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生活破碎成了一段一段,一部分是自己的亲身遭遇,一部分是飞传于嘴巴与耳朵之间的他人发生的故事。故事们被“大异变”这一主题拼接起来,共同构成了这段特殊时期的特殊生活。事件之始,没人会猜到它会有怎样的发展、有怎么样的结局,人们惴惴不安,只希望它们别再滑向悲剧。

往往你的邻居会这样开一个头:

“你知道吗?城东的那个炼金术师声称自己找到了挽回魔法的方法,他准备熔炼100种不同的宝石矿石,据说这样能让魔法重新归来……哎呀,谁知道呢?最近可要小心点你家的首饰!”

或者你家人从哪里听说的传闻:

“烟晶会的那群疯子更疯了,昨天夜里有个年轻人在街角被他们开膛破肚,内脏全没了,血涂在墙壁和地板上,涂成个魔法阵的样子!护卫队让百姓都别晚上出门……白神在上啊……”

或者半夜三更时你突然惊醒,听见窗外有撕心裂肺的,野兽一样的哭嚎声。你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甚至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很显然,又有故事发生在不远的地方,但你受够那些悲剧了。

人们惴惴不安。

一些识字的人紧张地握着自己的笔,他们看到什么就写下什么,经历什么就记下什么,他们会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街道的破败模样与最新发生的新闻事件,或者记录邻居可怖的争吵,也有的无意识中写下了重大事件的开端,描摹出未知的历史的影子。他们大多数是自发的记录者,生活的史官。他们留下的东西将成为未来重要的史料,但他们无法给自己记录的故事下一个定义。这些人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只因为他们本身就身在故事之中。

大异变引来的灾难包括一股失业潮,你才晓得原来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和魔法相关的职业!像什么晶石鉴定家,像什么魔兽生物学家,像什么附魔家,像什么魔法道具工匠,像什么驱魔师,像什么圣祷者,像什么法阵设计师,像什么盗墓人,像什么龙类考古学家……甚至还有魔兽养殖业和相应的饲养员(异变后大陆的生物多样性大大降低,当然你对此不怎么在意)!失业就意味着一大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危险份子将涌入你的城市,同时大大提高周边的犯罪率。

理智的人会劝解:“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是受害者……让我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共渡难关……”

可如果你不怎么理智,潜移默化之下就会在心里默默地憎恨那些曾经光鲜亮丽的魔法从业者。也难怪大异变后会频繁发生斗殴骚乱。他们过去站得多高,如今就摔得多惨——而你们许多人最爱看的就是坠落。

当然,你不会知道这些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成为研究课题,被写进一些论文专著里。这些想法被很久以后的心理学专业术语描绘出来、写在课本上、被很久以后的一些学生痛恨:这些都是要考要背的!

无论如何,太阳照常升起,证明它不是一个巨大的火球魔法。你准备出去买菜了。这段时期物价飞涨,用上银币才能买到鸡鸭羊肉。更多时候你买不到肉,没人卖肉。

到这个时候你才听别人说,原来你曾经吃过的合成肉里混有低廉的魔兽肉(蘑菇怪、鸡蛇等等),那些魔兽跟着大异变一起消失不见。接着,你就得去救济处排队领面包,你看见曾经的街坊邻居戴着大大的帽子遮住自己的脸。你记得她家里出过魔法师,曾经那是一种骄傲,现在呢……莫非是一种耻辱?人人都用热切的目光盯着魔法师看:你们是奇迹的缔造者,快点用你们的智慧救救我们!

魔法师到现在都没能救任何人,他们甚至已经被打成罪魁祸首了。你唏嘘不已。

回到家后,你把今天的面包分给孩子,在晚饭的祈祷环节里你和家人双手合十,预备照常赞美白神阿勒。某个瞬间你突然想:“为什么到现在还要赞美白神?面包又不是祂赐予我们的……祂还放任这些事情发生!”

你不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但仍然因自己的渎神想法而心惊胆战。夜晚降临前你决定忏悔,你在日记本上记录的今天的感想,多年以后被纪念大异变的博物馆珍藏。

或者,你本来就是个创作者(不包括魔法方面的创作者,魔法理论家和艺术家疯了一大片了)。你是个画家、作家、诗人、音乐家,常常有所感悟,常常热泪盈眶。你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或文学素养,但仍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发愁。饿了很久后你终于下定决心卖掉自己珍藏已久的绝版图书,因为你年迈的父母不吃书,他们要吃面包。

慢慢地,你没有以前那么“清高”,甚至会庆幸自己的能屈能伸。你的许多同行竟然看不起你,觉得你太软弱,扛不起灾难,受不了折磨,他们守着自己的艺术珍藏,那些古典名画、珐琅眼镜,宁愿为他们饿死!你说只有活下来才有意义。

不久,你竟然学会了对所谓的艺术“嗤之以鼻”,并与曾经的艺术团体划清界限。但听说曾经的朋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世或销声匿迹后,你还是会在联络簿上默默地勾勒他们的名字。

你不知道的,这些名字中的一部分会在未来发光发热,成为历史书上的人物。未来会有绵绵不绝的读者阅读他们的伤痛著作,也会有相当一部分学者研究异变时期的文学创作,编写相关教科书,你的联络簿为未来的编撰工作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这一切都和现在的你无关。

如果更悲惨一点,你就是个魔法师呢?你是个术士、炼金术师、召唤师、圣职者、祭祀、德鲁伊、亡灵法师……都是些非常依赖魔法的职业。你靠魔法生存,你热爱魔法。你的一部分突然就这样失去了。

你不会烘烤面包,你不会下地耕种,你甚至不会劈柴烧水,哪个魔法师劈柴烧水?不都是仆人的活计?再不济,火球术要不了多少法力……

你又面临抉择:何去何从?如果你身处法罗斯,且不是那么天赋异禀,那么不如赶紧转行,服从女王陛下的强制安排,赶快去学一学生活必备技能得以混口饭吃;如果你硬要坚信魔法有一天会重回大地,并拼死守护怀里的法杖、卷轴、魔法书不让搜寻队查收,那你可能要受点罪——不,你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你是立志活下来的人,你才不和整个法罗斯王国对着干呢。

活着才能见证。

你记得某天走向街头取面包。突然从某个颓败的钟楼里,飞出纷纷扬扬的羊皮纸,就像和平时期自由自在的飞鸟。你拾起其中一张,发现上面竟然是某个玄妙的召唤阵图纸,看起来恐怕是某个**师的压箱底宝贝。

为什么那陌生的召唤师要把自己的毕生心血扔出窗户?看看吧——多少忙着领面包的人从上面踩了过去,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踩的是什么呢!你下意识地心痒痒,但也明白异变之后,图纸呀,咒语呀,法阵呀都只具备装饰用途。你生怕拿了这些羊皮纸会惹祸上身,于是抱着黑面包匆匆赶回家。只有半夜三更睡不着时,你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扔图纸的人大概是打算抛出自己的心血,让所有人都看见。

不用担心,有人会记得,有人在灾难中专门收藏这些奇珍异宝。他们有些是怀着小心思的机灵鬼——魔法会突然消失,保不齐不会突然回来!等魔法复苏,这些卷轴和晶石可都能换钱!有些是虔诚的收藏家,收藏意义大于实用意义;自然也有许多心怀不轨谋财害命之徒,闯入手无寸铁的无辜人的家、闯入博物馆、闯入银行金库。传说有一个神秘的魔法暗市,在那里钱可买得一切,但只有念对咒语才能进入。时至今日仍有人试图寻找它早已消失不见的入口。

遭遇这样可怕的变故,“神经兮兮”的特质在魔法师之间广泛传播。如果你是法罗斯碧月郡的居民,记得路过飞鱼酒吧时不要紧张。如果眼尖,你会在酒吧后面的垃圾堆旁边发现一个颓废的身影:一个标标准准的流浪汉,蓄着大胡子,旁边瘫倒几个肮脏的酒瓶。你仔细一看,会发现他身边的地上写着古怪的文字,画着复杂的花纹。

这样你一下就明白他原来的身份,又一个被魔法抛弃的!你可能会同情他,甚至想要和他搭话;说不定你会厌恶他,恨不得踩这无用垃圾一脚。不要紧,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他从飞鱼酒吧的后门赶走。“在这里做什么?还给不给人扔垃圾了!”

你不知道。这些落魄的、悲伤的、痛苦的、曾经的魔法师会渐渐形成一个新的团体——万众瞩目的灯塔学会分裂了,走向不同的理论方向。一部分人认为,只要穷尽世界上所有魔法奥秘,总结出一个万能真理,就能让一切回归原点。为此,他们团结魔法师,成立救助组织,拯救自己的同胞,研究异变的原因,寻找解决的方法,并且与试图抛弃魔法的人相抗衡。

这团体后来被称为“守望学派”,与主张抛弃魔法继续向前的“前进学派”对立。你在飞鱼酒吧后面看到的大胡子就是守望学派的重要成员之一。啊,可曾想过,你竟然又一次无意中见证了历史!

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人重新整理这些有意无意被记录的往事。未来的人会痴迷地收集过去。从某个角度上说,他们就是些疯子:一场激烈的狂潮把世界拍成废墟,可那些凄凉的历史残骸竟然让他们如痴如醉,近乎沉迷。他们要挖掘废墟,在断壁残垣里找到金子。

你不懂他们,你不明白,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在自己的时间里行走,只要继续生活,你就是历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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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魔法时代
连载中穆恩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