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朗跟着书湘走了五公里路。
她走在前面,漫无目的,每一条路都是随心选择,有时她会故意偏离马路,挑那些阴暗、难走的小路,乔朗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偶尔被路边的砖块绊一下脚,踉跄一下后很快站稳,然后继续往前走。
刚开始她走得很快,健步如飞,蓝色裙裾被风吹起来,背影纤细,翩跹得仿佛随时要化蝶飞走,后来她渐渐地慢下来了,也许是终于走累了,脚步渐渐变得沉重凝滞。
最终,她停了下来。
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乔朗一直跟在她身后几米远的距离,她快他也快,她慢下来,他也就跟着慢,既不会超越她,也不会跟丢她。
见她停下来了在等他,他也有没有加快脚步,而是按照自己的速度走到她面前。
书湘瞪着他:“你跟着我干吗?”
她果然卸下了乖巧的面具,露出了她凶残的本来面目。
乔朗其实也不知道原因,他似乎是下意识就跟上来了,从前乔玥总骂他是老好人,但他也没有闲到这个地步,大晚上的陪人暴走五公里。
想了想,他照实说:“太晚了,不安全。”
书湘笑了,描画过的眉眼异常生动,说:“我们回去吧。”
“嗯。”
“可是我走不动了。”
她指着自己的腿,耷拉着脸,刻意扮得可怜兮兮。
乔朗说:“我去打车。”
然而不知道书湘怎么走的,他们走到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段,看着跟出了城似的,马路虽然足够宽阔,但几乎没有什么往来车辆,右手边停放了几辆空着的公交车,左手边是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野草长到齐腰多高,蝉鸣声聒噪不休。
乔朗有些为难:“这里没有车打,我们要走去前面一点儿。”
书湘苦着脸:“可是我腿疼。”
“不远了,就一段路。”
“一段路我也走不起了,我腿疼,特别特别疼。”
她在“疼”字上咬了重音,一副“你要是逼我走路,你就是杀人凶手”的样子。
乔朗垂眼看着她,忽然沉默了,过了半晌,问她:“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书湘的眼睛顿时一亮,仿佛就等着他说这句话:“你背我!”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没背过?”
“……”
她说的该不会是她跳到他背上打他那次吧?
接着他又很快想起来,自己背她去过一次医院,她说的应该是那一次。
可那又怎样?背过一次,难道次次都要背了么?
他的背又不是她的专属座驾。
乔朗懒得惯她这臭脾气,见讲不通道理,转身就走,反正她自己会跟上来。
谁知书湘又给他来了招故伎重演,助跑几步蹭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跟只金丝猴一样地敏捷,乔朗猝不及防,被她搂住了脖子。
他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一句话。
“文书湘,下去。”
“我不。”
书湘拒绝地爽快,将缠在他脖子上的手收得更紧,兴许是察觉到自己这样有点儿不太好,又凑在他耳边,用一种小女孩儿撒娇似的语气说:“哎呀,你就背一背我嘛,我又不沉。”
她确实是不沉,轻得像羽毛一样,没有什么分量,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乔朗不想让她如意。
不知道为什么,书湘似乎觉得他格外好讲话似的,可以任意欺负他。
他没有勾住女孩儿的双腿,她就将腿盘在他的腰腹上,他伸手去解她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书湘就动来动去,在他耳边咯咯笑。
“别碰我,好痒!”
“……”
乔朗放弃了挣扎。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的手自动勾住了书湘的腿窝,裙子的衣料极其衬手,摸上去像滑如流水的丝绸。
书湘不用再拼命搂住他脖子,防止掉下去了,双手便搭在了他的肩上。
乔朗的呼吸终于顺畅了些,方才他险些给她勒断气。
空旷的公路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偶尔开过去那么一辆私家车,见这里没有测速路口,司机胆子也大了起来,将车子开得风驰电掣,猩红的车尾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暗夜里。
忽然涌过来一阵暖风,将垃圾场的野草吹弯了腰,呈现一片柔软草浪,在夏夜的月光下显得特别唯美。
乔朗听见背上的女孩儿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用蛊惑的嗓音说:“哎——我有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啊?”
他没有说话,按照他的经验,他想不想对这个问题意义不是很大。
果然没过一分钟,书湘就自己说了起来:“其实我是个私生女来着。”
她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口。
要说震惊,乔朗当时肯定是有一些的,但他更多的是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他从没在文家见到过男主人,原本以为是书湘的父亲工作在外地,难得回家一趟,但也不至于家中一张他的照片也没有,更没听书湘提起过她的爸爸。
原来如此。
难怪颜女士在听他喊她“文太太”时,会是那样一副表情,甚至还笑了笑,现在想来,那分明是一个自嘲的笑,还要纠正他,她姓颜,不要叫她文太太,她或许心里在想,她算个什么文太太。
原来如此。
乔朗当时也很不理解,书湘为什么会把这么私密的家务事,甚至称得上是家丑的事,告诉他一个外人。
他还怀疑她是不是不觉得这是件丑事,反而觉得很酷,把它说给其他人听过。
后来他才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书湘从没将这事告诉给别人过,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因为自己妈妈是第三者,她是第三者生的女儿这件事,使她觉得蒙羞,甚至为此痛苦。
当时书湘趴在他的背上,用一种轻描淡写的,仿佛随意跟人分享八卦的语气说:“我妈这人特牛,我觉得组织上应该给她颁个奖,嗯……就叫‘史上最佳小三奖’,她能跟原配处成闺蜜你信吗?其实她原本是文诚的秘书来着,啊,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文诚就是我爸。”
“我还有个姐,人特讨厌,跟你一样学习好,我妈常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比较,让我多学学她,这次要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复读,我妈跟着了魔一样,非让我考个大学,她跟康阿姨只是看着亲,其实私底下较着劲儿呢,康阿姨就是我爸的正宫。”
“你说我爸也挺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后宫那一套呢。”
“我还有个奶奶,一个死老太婆,她不喜欢我,因为她想要个孙子嘛,你知道吗?我出生前医院的b超给我照错了,医生说我是个男胎,我这才留了下来,不然老妖婆要把我妈拖去医院流了我的,后面她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呢,叫文斌,文武双全的意思,我上小学前一直叫这个名字,后来逼着我妈死活给我改了。”
“你说老妖婆重男轻女吧?但她还挺喜欢我姐的,奇怪,难道大老婆生的就是吃香些?”
她把家里的成员和一些狗屁倒灶的事给他一一捋明白之后,又哀哀地叹了半口气。
热气喷洒在乔朗的耳廓,让他有些许不自在。
“其实今晚是我奶奶八十大寿来着,他们居然让我现场跳个舞,哼,当我是什么,戏子吗?人家看个戏还要买戏票呢,他们给钱了吗就让我跳,多大的脸,我就不跳,气死他们。”
“所以你看,我在家根本不受宠,也是地里的一颗小白菜,说不准比你过得还不如呢,你那天说什么我被人捧在手心里,是宠着长大的千金大小姐,我特别生气来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特别生气,她捏起拳头恨恨捶了下乔朗的肩。
她力气小,一点也不疼,可肩头那块肌肉还是绷紧了。
“受宠的是我这样儿的吗?天天挨骂,挨白眼儿,还千金大小姐,小时候我给我姐提鞋都不配,他们大老婆生的看不起小老婆生的,根本不带我玩儿,我那时候经常被人锁在地下室里,他们笑话我是狐狸精生的女儿。”
“去他妈的吧。”
她嘟囔着骂了声脏话。
她的语调轻快活泼,跟说评书似的,像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往事,但乔朗却听得出她话里的难过。
他想他终于明白书湘一点了,她其实和他很像,自尊心太强,不喜欢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人看,当她需要安慰和陪伴时,她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是给你一个眼色,然后转身就走。
当她生气时,她会冷笑,会变得很尖酸刻薄,话里句句都带着刺儿。
当她伤心时,她不会哭,更不会示弱,她会假装毫不在意,顶多骂一句,去他妈的吧。
乔朗头一次憎恨起自己的不善言辞,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能安慰,也不能什么都不说,最后喉结一滚,一声“对不起”脱口而出。
书湘笑了几声,拂了拂他的肩,很大方地说:“原谅你了,下次不许再犯了啊。”
他后来回去想了半晚,也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到底犯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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