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仍旧大雨不止,丫鬟婆子们都收拾了好一阵,方才敢入睡。
苏棠睡在里侧,面上一派安稳的神情。季成昭靠在外头睡着,只着里衣的他看着十分无害。
不同于屋外的凄风苦雨,屋内却是一派暖融融的景象。
苏棠爱花,这间卧房里便常插放着些花朵——今日放的,是翻瓣莲。
这是几朵还未完全变色的花朵,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季成昭在做梦,确切的说,他在做一个噩梦。
凉州城恍如人间地狱一般,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死人,断掉的旗帜,东倒西歪的。天色昏暗,只有一抹如血的残阳西悬在天幕上。
黄沙在空中飞舞,一阵狂风吹来,那黄沙在空中打了个旋,簌簌地落在人的身上。不多时,那些死了的,活着的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黄沙。
季成昭自帐篷里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竹叶滚边的月白袍衫。他自幼研读诗书,于这一道上颇下了心力。这种式样的衣物极衬他,故而家里的人常为他备着。
身上这件,便是季母贺他金榜题名,特意为他做的。季府虽然清贵,然世代累积的财富,到了他这辈,已是受用无穷了。
平素是不用当家主母亲自做衣裳的,但是这件却不一样,是一个母亲想为儿子尽的心意。
季成昭很爱惜这件衣服,也常常穿着它去结交友人,与人唱和。
但是,这件深受季成昭喜爱的衣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季成昭身上。
他出了大帐,沿路遇到许多身穿甲胄的兵士。他们见了他,丝毫不觉奇怪。季成昭翻身跨上了战马,手中举着杀敌的长刀,口中大喝道:“尔等可愿随我上阵杀敌?”
“某愿往!杀!杀!杀!”
众人一阵沸腾。
而后画面一转,来到战场上。季成昭与对方将领缠斗多时,最终一刀削掉了对方的臂膀。而他自己胸膛偏左处也捱了一枪。
鲜红的血如绽开的牡丹一般,将他那件雪白的衣袍烬染了大半。
“不!”
他在睡梦中喊,像是在说自己不该穿着这件衣服上战场,又像在说这件衣服不该就这样毁损了。
一阵沉沉的痛楚袭来,季成昭仿佛从马中坠下。天色全暗了,四周再分不清。
等他醒来,却又回到了上京季府的门前。今日天色正好,他将门前小贩,对街店铺的人喜悦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季父待这些贩夫走卒极为宽容,不但允他们在府门前摆摊谋生,遇着逢年过节,还会有赏赐。
那些人见了他,都笑着道:“大郎归家了!”
季成昭朝着开着的府门走去,他略有迟疑,见着府内空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正厅里,季父季母,连同小弟成器都在。他张了张口,却发声音不出,好像有谁在掐住他的喉咙,不让他说话。
季母脸上一片温婉,却问他道:“昭哥儿,怎的穿这样的衣服?”
季成昭低头一看,自己身披甲胄,手里拿着长刀,那刀上还滴着血,如细细的沙漏般一滴一滴地汇集到地上,宛如一条小溪。
他再抬头,堂上空无一人,只有脚下的血迹,一点点的在汇聚。
不,不该到这里来!
他大喊了一声,却听到有个柔柔的声音道:“昭哥哥,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
没有人,季家死绝了。
那声音又道:“昭哥哥,莫怕!”
是谁?是谁?
季成昭大汗淋漓地醒过来,一睁双眼,正对着苏棠担忧的目光。
夜里火烛全灭了,就着窗外打雷闪电的光亮偶尔将屋内照得雪亮。苏棠只着一件贴身的里衣,如瀑布一样的长发轻轻地垂落在纤长的脖颈两侧。她身上带有花香,这屋子季成昭以前自己住时,并不觉得有其他什么味道。现下苏棠住了进来,觉得香了,也暖了。
苏棠盯着他大汗淋漓的脸,取过帐边的绸布替他挟了挟汗,又伸手去触了季成昭的额头,确认他并未发烧后,才柔柔地道:“昭哥哥,你做噩梦了么?”
季成昭撑起身子,靠在床柱上,待心跳平缓后,他开口道:“是做了噩梦,我将你吵醒了么,棠儿?”
苏棠依靠着他的一侧肩膀,心里想着能叫昭哥哥怕成这样的梦到底都是怎样的。她伸手握住季成昭的手掌,道:“今日下了大雨,我有些担忧院中的花,睡得并不沉。半夜原想起床的,醒来却见你恍似被梦魇着了。”
她轻轻地靠在季成昭的身侧,虽靠着他,却并未给他太大的压力,问他:“昭哥哥,你做了怎样的梦,能与我说说么?”
季成昭看向她,她眼里藏着担忧与关心,以往恬静的脸上带了丝忧虑的神情。
季成昭一时难以开口,述说这些往事。面前的人比他还小,从前是先生的女儿,他当做幼妹一般呵护的。如今虽做了自己的妻子,却仍旧十分年幼。
自己在她心中,可能一向是个伟岸的形象吧。若是自己告诉她,自己心中也藏有恐惧,会对过往沉溺,也会害怕。
她会不会对自己露出失望的目光。
他听见自己说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扶住苏棠,又将被子掀开分她一半,道:“夜深了,睡吧!”
苏棠仍旧噙着一双美目等他的答案,见他这般,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
只得怀着心事睡去。
第二日起时,季成昭已不在身边。苏棠摸了摸那并无余温的床褥,心道季成昭已是走了多时。只是不知他是早起,还是被梦魇了,压根就没睡。
她冲门外喊了声“雪芽!”
立即有人应道:“夫人,你起了么,可是要梳洗?”
不一会儿雪芽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巾子和漱口用具上来了。
苏棠净了面,雪芽又替她梳头发,她替苏棠理了理顺滑的发丝,问道:“夫人今儿个想梳个什么发型?”
苏棠望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自己,道:“梳个堕马髻吧!”
雪芽笑了笑,“夫人今日面色格外白,这堕马髻一梳,真像仙女下凡了。”
苏棠淡淡地笑了笑,问她:“侯爷今日何时出的门?”
雪芽道:“天未亮就出门了,带着南由小哥一起的。”
苏棠奇道:“今日不是休沐么?侯爷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
“早上我起来喂大狸,就见着侯爷从屋里出来。一开始侯爷约摸是不出门的,只一会儿,宫里来人了。”
“宫里?”
雪芽压低了声音道:“北由小哥说是宫里的大太监,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
苏棠握紧了梳妆台上的玉簪,直叫那玉簪隔得她手心发红,她才将手松开。
“许是宫里有急事。”她说道。
“姑娘?”雪芽叫了一声,她比苏棠年纪还小,苏棠又不似别的闺阁小姐那般气性,从来待她都是温和有礼的。是以她们主仆之间,倒也是很亲密。
“我听说侯爷昨儿个带人去抄了朱次辅的家,抄家的活为什么要侯爷去做呢?他可是堂堂一品大员啊?”
苏棠心道,季成昭既做了帝王心腹,那许多帝王想做,又涉及阴私的事,自然是他去做。
“应是陛下亲指的,侯爷奉命而已。”
雪芽听了这话,低垂着头不说了。苏棠见状,倒是奇了,平素这丫头都是话说个不停的。
她问道:“如何就不说话了?”
雪芽嗫嚅道:“咱们来京城后,我上街采买,听了许多故事。”她踟蹰了一番,既而说道:“外边的人似乎很怕侯爷,知道我是咱们府上出来的,连带对我都有些怕的。”
雪芽不过是个乡里小县长大的姑娘,从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了。如今的主子,却是天子面前都得脸的人物。生杀予夺,不过是一念之间。
苏棠抚了抚雪芽给她梳的发髻,问她“那你怕侯爷吗?”
“不怕的,只要有姑娘在,我就不怕。”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继而道:“姑娘在侯爷身边,总觉得侯爷也是很亲近的。不止我,连南由小哥也这么说呢。”
南由确实话多。
到了这天夜里,季成昭却不在主屋里歇息了。苏棠等了他许久,还是后来北由来传话说:“侯爷今日宿在书房,夫人不用等了。”
苏棠以为他是公务繁忙,但是连着好几日,他也都歇在书房。白日里倒是也都一道用饭,对着苏棠也还和平常一样。只苏棠觉得他气色不大好。
得了空,苏棠便把北由请来,问他“侯爷这段时日在书房歇息的不好么?”
她是当家主母,这没什么是不能讲的。
北由道:“是歇息的不大好,侯爷........一向浅眠,略醒了,便再睡不得。”
苏棠点点头,并未说什么。
只是当天夜里,季成昭睡得安稳,也未再做噩梦。白日里在书房做事,有风吹来,闻得一阵异香扑鼻,才发觉屋内摆放着一盆迦蓝花。
旁人自不敢在他书房里放什么,他知道是谁,顿时嘴角就微勾了起来。
宝子们,今日份更新送上。明天和后天不更,改大纲,修文。可能会大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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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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