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荣也算见惯了世面,留意到眼前人冷肃的神色,心道来者不善啊。
亲手斟一盏茶,他恭敬道:
“侯爷请。”
时间紧迫,夜君慎一时也懒得同他寒暄。抬手将长剑往檀木桌上一掷,而后冷嗤一声,
“我看,李老大抵是上了年纪。实在不行,便告老还乡,回家好好歇着。”
此言一出,李茂荣顿觉惶惶不安。
数日前,侯爷差人送来一位伤患,可惜那位伤势过重且延误过久,竟不治而亡。纵使侯爷恼恨,但此事与他医术如何并无干系啊!
不日,府衙坍塌,又从里刨出个浑身伤痕的兵士来,若非他及时出手,恐怕那人早已见了阎王,哪里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至于卫忠……伤筋动骨,修养个百来日便也好了,何至于拿他撒气。
心中抱怨几句,面上也只得顺着话回。
颔了颔首,他坦然道:“老夫无能……”
一句话将起,衣襟忽叫人攥住,接着便听那抹冷厉的声音在耳旁沉沉道:
“何意?!”
共事近十载,李茂荣甚少见定远侯这般失态。瘦长的身影晃了晃,诧异一瞬,他忽然抬手,枯槁的指不知按住对方哪一处穴位,霎时,拧住他衣襟的指怔怔滑落。
“侯爷,老夫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你这般对待。”撇了撇嘴,李茂荣不禁苦笑,“况且,我若不好了,侯爷再想问什么恐怕也不能了。”
西锦地处荒漠,衣食不周,环境艰苦。整整七年,能安然活下来已属不易。若果真落下什么病症,也在情理之中……
咬了咬牙,夜君慎缓缓抬手,修长的指替面前人整一整衣襟,目色腥红,
“那位……赵姑娘患了什么病?”
嗐!
原来是说这个。
反应过来,李茂荣不禁抿了抿唇,忙回:“侯爷放心,那位赵姑娘并非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只是身虚体弱,滋养之物尚需谨慎,倘若用错了药更是伤身!”
如此……
攥了攥拳,夜君慎暗松一口气。
“用不用药、用什么药暂且另说,你只告诉我,眼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冷寒的眸光如芒在背,沉吟一瞬,李茂荣缓缓道:“夜风寒凉,赵姑娘衣衫单薄,多半是染了风寒。”
闻言,夜君慎不由凝眉,“只是风寒?”
面对质疑,李茂荣满目无奈。
“侯爷不信,大可找其他人诊治。有这为难我的工夫,足以将满城大夫抓个遍了。再不济,也可请了那位章太医过来。”
说到此处,他不由抬手理一理胸前褶皱,而后漫不经心道,“听说,章太医常年在宫廷行走,是专替圣上太后问诊的太医院院判,见识比我这边陲之地的小民大多了,我哪里比得!”
说罢,拱手便要退下。
章琰医术如何暂且不论,只他到底是皇帝跟前的人,若存心做什么手脚,再简单不过。
顿了顿,夜君慎忙将人唤住,“方才,是我多虑了,您老莫怪。”
唉。
多少年未见侯爷放下身段,主动致歉。脚步一滞,李茂荣无奈轻叹一声,便也不再计较此事。
门扇轻启,候在阶前的黄霄闻声回头,见了二人出来,忙上前禀道:
“侯爷,魏夫人求见。”
*
帘帐轻合,日光静谧。槛窗下,几缕青烟自博山炉袅袅升起,白檀馥郁的香盈了满室。
赵念曦倚着矮几,清冷的眸光凝在平整的素色信笺上,目色沉沉。
榆州距离京都足有一千余里,长路漫漫,她不知能否有机会再见到兄长,只得轻轻提笔,将所有心思诉诸纸上。
“赵姑娘。”
窗前人影一晃,紫苏恬淡的声音隔着帷幔缓缓传来,“侯爷派了李大夫来为您请脉。”
笔尖一滞,素色信笺上落下一道乌黑墨痕。
赵念曦隐约记得自己赴宴饮酒的事,却不大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为何晕倒。
浓郁的苦涩滋味仍在口中蔓延,默了默,她复又提笔,清冷的声音淡淡道:
“我没病。”
大多病人坚称自己“没病”,就像酒徒皆道自己“没醉”一样。行医日久,李茂荣听惯了这般说辞,早已见怪不怪。缓缓放下药箱,随即吩咐人掌灯。
清冷的眸光落在帷幔后老松似的瘦高身影上,赵念曦不禁面色一沉。知晓那人有意支开底下人,凝了凝眉,她不由冷笑:
“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大夫非得这般神秘!”
李茂荣拱了拱手。
想到眼前女子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同门弟子,不由微微一笑,颇有一丝见到后辈的欣慰。
“同为医者,赵姑娘想必清楚自己的身子……”
“嗯。”
抿唇轻应一声,赵念曦冷冷抬眸,“凭您老的医术,便不要多管闲事了。”
闻言,李茂荣轻啧一声,方才的欣喜荡然无存。
换了旁人,他大抵早已拂袖而去。可眼下侯爷既派了他前来诊脉,待会儿必要细问。若空手而回,届时又该如何作答?!
“李大夫。”
正巧紫苏捧了灯盏进来,安置妥当后恭敬同他请示,“还需什么您老只管吩咐。”
李茂荣张了张嘴,一时进退不得。
迟疑之际,忽有凌乱的脚步声自廊下传来,少顷,果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疾步踏入室内。
眸光一闪,李茂荣忙上前行礼。
往日也不见他这般殷勤!凝了凝眉,夜君慎低声问道:“如何?”
“侯爷……”
李茂荣将欲开口,忽闻一道清浅的女声自帘后传来,“我有要事需与侯爷商议,还请李大夫回避。”
与来人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李茂荣拱了拱手,随即拎起药箱疾步离开。
瞥一眼那抹仓皇的身影,夜君慎凝了凝眉,满目狐疑。
一声轻咳,他立即回神,而后径直往内室走去。只见摇曳光影下,一抹纤瘦身影斜倚在矮几旁,因着病中,更添两分羸弱。
醒了,就好。
冷沉的眸光打量一眼素色信笺上娟秀的字迹,夜君慎抿了抿唇,难得放缓声量,
“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办。”
提笔添了墨,赵念曦复又垂眸,颤抖的笔尖缓缓写下最后一行署名。
“这封家书……”
掩帕轻咳一声,她缓缓递出手上的信笺,“还请侯爷代为交予兄长。”
两张信笺叠在一处,其上一页仍有墨迹未干。
顿了顿,夜君慎垂眸打量一眼面前人苍白的面色,不由皱眉。
她肯将此信件交付予他,已是信任,哪怕真有什么机密,当下也不便拆开细看。
为证清白,他甚至抬指将那份信笺细细卷起,而后封上火漆,盖上钤印。
“黄霄!”
帷幔后人影一闪,立即有人接过信笺装入匣中,再次封泥盖印。
浅白的指甲抠进掌心,留下一弯绯色月痕。直至那抹暗影悄声退下,赵念曦这才缓缓垂眸,暗舒一口气。
“信,已送出,你且安心。”
夜君慎徐徐回身,忽瞥见那抹清瘦的身影摇摇晃晃歪倒在矮几上。
“曦儿……”
魁伟的身影在榻前站定,他立即转头唤人前来问话。
耳边闹哄哄的,赵念曦勉强睁开眼眸,那张困扰她无数个日夜的面容在眼前浮现,顿了顿,清冷的眸子里陡然划过一丝清明。
抬手攥住眼前一抹玄色衣襟,迟疑一瞬,她低声解释:“那支发钗上的毒,并不致命。”
轻应一声,夜君慎怔怔回她:“我知道。”
适才魏骁夫人称,那位云舒姑娘手中或有药方,若果真对症,她又怎会不知!大抵还是因其中一两味药难得。好在他手底下人多,倒不难办。
思及此,他忙出言安抚:“我已派了人分头寻医求药,你别多想……”
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旋转,摇了摇头,赵念曦缓缓垂眸,“还请侯爷不计前嫌,善待我兄长……”
*
空谷幽幽,山风猎猎。
清浅的月色透过苍茫薄雾在僻静的山谷弥漫,一抹暗影自朦胧薄雾中走来,清瘦的身影如松似鹤。
“……丫头……”
“……醒醒……”
低沉的声音裹挟着一缕浅淡的檀香在耳畔回响,赵念曦蹙了蹙眉,睡意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缥缈的雾气终于散去,意识愈发清明。缓了缓,赵念曦徐徐睁开眼眸。
“莲娘,你醒了!”
清脆的女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响起,一抹熟悉的娇俏身影随即映入眼帘。
怔了怔,赵念曦抬指揉一揉闷痛的太阳穴,喃喃问道:
“我怎么了?”
瞥一眼面前人潮润的面颊,云舒不禁拍了拍胸脯,一脸后怕,“你昏迷了整整三日,可吓死我了。”
往日,赵念曦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多是云舒照料。
跟了师父六七年,药材她已识得数百种,且能大致辨出个好坏来,不过,记药方这活儿于她来说仍颇有难度。
为此,师父又是作画、又是编歌谣,没少费心教她。
起身斟一盏茶,她缓缓在榻旁坐下。
“师父不在,幸好他老人家教授的方子我还记着,否则,真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槛窗下,竹青色帷幔轻轻摇曳,凌乱的记忆仿佛潮水般一一在脑海涌现。
撑着身子起身,赵念曦忽开口问道:“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云舒茫然四顾,顿了顿,怔怔摇头。
没有,就好。
举袖拭了拭额角薄汗,赵念曦不禁轻舒一口气。
“你呀,就是多思多想才病的。”打量一眼面前人干枯的唇角,云舒一面递过手中茶盏,一面絮叨,“不像我,吃饱了睡一觉,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暖热的茶汤递至唇边,赵念曦蹙了蹙眉,接着又听云舒继续说道:“而今,咱们的处境总好过从前,况且还有师父和我兄长呢!你也别瞎想了。”
抿唇轻嘬一口手中浓茶,赵念曦神色郁郁。
她也不愿多想的,可她,做不到。
忽然,一缕浅淡的檀香在鼻尖飘散,愣了愣,赵念曦陡然抬眸,只见青色帷幔后,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步踏入室内。
“师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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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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