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芬

她的声音比之现在,要年轻一些。

“沈伟思愿意娶她。”

“这是娶不娶的事儿?”薛凤英愤怒地说,“一定要抓到那个人!”

“抓不到!清芬也不配合,她愿意嫁给沈伟思。”

没人说话了,室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有人敲响了门,薛凤英起身下榻,趿拉一双旧塑料拖鞋,门外站着个小孩儿,夏天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发。

“阿尔斯兰。”

薛凤英将年幼的阿尔斯兰揽在怀里,柔声说,“你怎么醒了?不是和奶奶在睡觉吗?”

阿尔斯兰揉了揉惺忪睡眼,他英俊的样貌在年幼时已见端倪。

“奶奶睡了,我睡不着。”

“跟你妈妈睡吧,爸爸去看看羊。”□□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出了屋。

薛凤英叹了口气,不再提许清芬的事儿,转头哄起了孩子。年幼的阿尔斯兰枕在母亲的腿上,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程昭的方向,仿佛能看见她一般。

随着阿尔斯兰闭上睡眼,程昭眼前的场景转换。她来到一间新房,面前是个穿着红色西装的年轻女子,头上簪了多红色绢花,看上去是个新娘子。

阿尔斯兰坐在她身后的箱笼上,手心攥着一汪瓜子花生。土炕上铺了红色的棉布,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你不高兴吗?清芬姨。”

许清芬正对着镜子梳妆,屋子里只有她和阿尔斯兰。

“高兴。”

她嘴上这么说,可表情却没有丝毫高兴。这新娘子当的,看着比白事还难受。

“那你怎么不笑呢?”

许清芬脸上挤出一个笑来,比哭还难看。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弄花了彩色的眼影。

“你怎么哭了?清芬姨。”

两人的对话被赶来的薛凤英中止了,她嘴上教训着阿尔斯兰,将他护在自己胳膊下。“你清芬姨是高兴地哭了,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会不高兴。清芬姨娘家远,才让你压车。你赶紧去你爸那儿看看,别在新娘子跟前晃悠。”

阿尔斯兰得了令,愉快地揣着一兜瓜子花生出去了。程昭的视线也跟着他跑动起来,她这才发现,顺风耳带来的有关许清芬的事情,是来自阿尔斯兰的回忆。这一切,都是阿尔斯兰的视角。

他来到宾客中间,问起烧宴席的大人他爸爸在哪儿,对方随便指了个方向,他便乐颠颠去找。这个时候的阿尔斯兰,看上去只有五六岁。

他跑得很快,迅疾得像草原上的风。

宾客里有几个人在小声讨论,这些话语都传进了程昭的耳朵。

“听说怀上了?”

“是沈伟思的吗?”

“你说呢。”

“那他不是戴了绿帽子,当了便宜爹。”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吗?还得是许清芬啊,破了身子都有人抢着要!”

程昭看着说话的年轻男女,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各色的恶意、嫉妒。她顺着宾客的视线看到了沈小伟的父亲,沈伟思。那是个普通的男青年,国字脸,戴一副厚底眼镜,有些书卷气,但绝对说不上英俊。

他就像能自动屏蔽这些流言蜚语,脸上充满了喜气。这场村子里的婚宴,有的人脸上挂着恶意,有的人脸上挂着泪,有的人难掩的担忧……只有沈伟思,看上去是真的高兴。他就像那个属于他的年代里任何一场平凡婚礼上的新郎官,被人灌了几杯酒双颊染上了酡红。

沈伟思胸前顶着一朵大红花,和他当初选择上山下乡时戴的那朵一样。他不太熟练地穿梭在巴林左旗的宾客之间,生疏的敬酒。酒量瞧着也实在不咋地,脚步虚浮,险些把阿尔斯兰撞倒。

“伟思叔叔。”阿尔斯兰抱着他的大腿,“清芬姨今天可好看了。”

沈伟思赞同地点点头,“她每天都好看!”

旁人带着好事的眼光起着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明明是场喜宴,程昭却感觉被投进了一个冰窖。

程昭再一次看见沈伟思,他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底的照片,摆在供桌上,周围摆了圈山菊花。许清芬披麻戴孝得跪在地上,面前是个炭盆,里面燃着纸钱。

“好好的人,下了煤矿就没回来!矿场才赔了五百块!你们要拿四百块,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阿尔斯兰缩在母亲的羽翼下,静静地看着许清芬发疯。“沈小伟”跪在他妈妈身边,这孩子瘦的皮包骨头,头大如斗。

“弟妹,你是寡妇不假,这孤儿可不是我弟弟的种!他死了可老娘还要我养,别说四百块,拿五百块都是应当的。”

说话的人与沈伟思有些相像,样子却更蛮横些,脸上的横肉在说话时一颤一颤的。

“这小野种谁愿意养谁养,我沈家养不起闲人。”

许清芬那张端丽的面孔随着岁月的侵蚀已失去美态,只有在做大的表情时,能窥见当年的一丝余韵。她的头朝沈伟思的遗像重重一磕,这头磕的响,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鲜红的血液顺着许清芬曾经美丽而光洁的额头流下来,染红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她本就披麻戴孝,加上一脸血看上去十分渗人。

“沈伟思!”随着她念起故人的名字,她又猛地向地上磕了一个头,“沈伟思!”

第三个头,当许清芬那张脸从地上抬起来的时候,在场的女人已不敢再去看她。薛凤英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许清芬额头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血肉混着地上的泥沙,红一块黄一块,她的表情就像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把沈家人都威慑住了。

“今天谁不让我们母子活,你们也都别活了。沈伟思,看看这些人,看看你哥哥,你嫂子,你死了他们就这么对我们娘俩!你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睛瞧瞧,把这些人都带走!”

“诶诶诶,你这说的什么话?”

一阵风吹来,幽暗的灵堂前两支白蜡烛突然熄灭了。整间灵堂里只有门外透进来一束微光,还被阿尔斯兰给挡住了。

“三百块!”

许清芬的三个头,最后给他们娘俩多争取了一百块救济金。大人们走后,阿尔斯兰陪着沈小伟一起打扫,沈小伟比阿尔斯兰矮一个头,小小的身子还没有扫把高,爬上爬下的擦桌子,理板凳。

“阿尔斯兰哥哥,你不怕鬼吗?”他看着父亲的遗像问阿尔斯兰,用袖子擦了又擦,呵了口气,把镜框擦得锃亮。

“不怕,伟思叔是好人。我妈说好人死了上天保佑我们,不会害我们。”

“他们都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是我妈被人□□生的。可我问了我妈,我爸永远是我爸,我只有一个爸。”

“别听别人胡说,伟思叔就是你爸。”

沈小伟抿了抿嘴,“可别人不像你和木图,他们说我是小野种。我不想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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