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辂宽大,内里虎皮为垫,正中配宝珠座。
她斜倚在槅窗边,京红的帷帘半掩,从外面看,很难发现她。
小皇帝一身革带戎装,头戴兜鍪,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车厢里燃着滚烫的炭盆,冯妙莲却见他脸色泛白,双唇毫无血色,垂于膝上的手指紧攥成拳,知他定忍受着莫大的痛楚——这一身鞭伤放在柔软的绸衣里尚且要疼,哪里禁得住坚硬的铁甲磨蹭?
还有这两面透风的车厢,简直雪上加霜!她就是被刀子似的朔风刺醒的!
冯妙莲起身,欲将两面的帷帘拉上。
“别!”小皇帝忽而睁开眸子,琉璃珠子里闪过坚毅的光,却也隐隐透着一抹苦楚,“毋遮朕躬!”
“为甚?”
小皇帝没有回答她。冯妙莲挠了挠头,顺着车窗向外看去,只见辂车前头,骅骝开道,架着马车的那位大人,一袭玄色铠甲,头戴圆顶垂裙风帽,高大壮实,背影如山。
“这是东阳公。此次讲武,他为戎右。”小皇帝不忘与她轻声介绍。
两侧各有副车拱卫左右,其上各一全副武装的将军(实为京兆王与任城王)。骑兵、甲士牢牢护卫在侧,沿路仪仗盛大。道边,还有慕名而来、跪了一地的黎庶。
冯妙莲明白过来,原来小皇帝是想让他的臣民能看见他!她摇头——伤成这样,还得端坐如神佛,供人顶礼膜拜,何苦来!
她弓着身子,爬到他的脚边坐着,掏出自己的小铜炉放进他的手心里,“不冷么?还好金粟给我备了两个!”
又翻出随身携带的桃花镜,放在他革制的裙甲上:“瞧,你的脸白得跟鬼似的……”
“二娘,”小皇帝略略低头,左右端详,确实面色不好,“你有胭脂么?”
“我屋里有,身上没带。”她老实道。
忽而她灵光一闪,把镜子夺过来照了照——果然,金粟给她的两颊和唇上都染了一层厚厚的脂膏。
“用我的吧!别嫌弃啊!”冯妙莲说着拿手指揉了揉自己的两颊,略略起身,就要往天子脸上抹。
拓跋宏下意识躲闪,略作停顿后,到底乖乖凑了上来——此举虽然荒唐,但形势比人强!他带着一丝尴尬的窘迫,小声催促:“下手快点,勿叫左右看到!”
冯妙莲瞥了眼守卫在车边的幢将,腹诽了他一句——死要面子!
她指尖沾着胭脂,小心翼翼地点在小皇帝苍白的脸颊上。那点嫣红在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晕开,好似雪地里骤然绽出的梅——触目的艳丽。她动作很快,指腹温热,蹭过他冰凉的肌肤时,能感觉到他极轻地颤了一下。
就见他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剪影,呼吸屏着,任她施为。
冯妙莲拿指腹将胭脂在他的两颊揉匀,又从自己娇嫩的樱唇上沾了些许,点在他紧抿的唇瓣上。指腹下的嘴唇干涩翘皮,却异常柔软。她忍不住来回蹭了蹭。
小皇帝浑身一震,闭阖的眼皮内,眼珠子滚动不止,脸颊竟更加红润起来。
冯妙莲连连点头,边拿帕子擦手,边感叹——不愧是宫里的胭脂,效果自然得跟真的似的!
“怎么就咱俩?姑母和太上皇帝呢?”
冯妙莲抬头四望,终于在车子左右见到两个熟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冯诞与拓跋澄。二人在一众郎卫里属年龄小的,却气势不减,腰背挺直,目光如炬,身上铠甲锃亮,神采奕奕。
尤其拓跋澄,头昂得高高的,浑身透着热血沸腾的劲儿!
可平常侍奉在侧的双三念、白整,还有她身边的金粟却一个不见——队伍里清一色的郎君,就她一个女郎!
“父皇受不得风,大母与他先去西山行宫等我们。”
狩猎的围场就在行宫外面。
“咦?那我怎么跟着你出来了?”她不应该随姑母走么?还能多睡会儿呢!
小皇帝面上一燥——还不是大母的意思?将他惯用的白整与双三念都抽调去,单叫二娘跟着,好照应他。
他扶额,冯妙莲才多大?会侍奉什么?何况儿郎成堆的地方,却叫他带着个半大女童,气势先就折了一半!
看着冯妙莲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小皇帝只觉无奈——他和她,都没得选啊!
“好啦。”她将铜镜重又塞回他手里。
拓跋宏睁开眼,左右照了照——镜中人面颊微红,唇色也有了些许光泽,不似方才那般,骇人的苍白。他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将手炉更紧地拢在掌心,那一点暖意似乎顺着四肢百骸熨帖到心里,缓解了腰背上鞭伤的灼痛。
“唔,多谢!”他将镜子递还给她,沉甸甸的目光重又投向车外。
天子仪仗威严,无数甲胄于初升的日头下泛着寒光。沿途百姓伏跪于地,不敢直视——这是帝王威仪,亦是他必须撑起的天地!
冯妙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与远处武州山的轮廓连为一体。
日光下,隐约能见到悬崖上巨大的佛窟。
“灵岩寺到了?”她轻声问,之前每到佛诞,阿母和魏大母都会带她来礼佛。
“嗯。”拓跋宏应了一声,“讲武台就在西边不远。”
车队迤逦而行,终于抵达西郊讲武之地。高台早已搭就,旌旗猎猎,文臣武将、使臣酋首均已按序等候。
“一会儿,你就在车上看着,不许乱跑!”拓跋宏叮嘱她。
冯妙莲点头,这是她第一次观看演武,对什么都好奇。不过外面那么冷,那高台上一定四面透风,她情愿笼着手炉,窝在燃着炭盆的车里!
革辂停稳,小皇帝正了正兜鍪,撩帘而出,立于车轼。东阳公紧随其后,贴身护卫。
偌大的演武场,上至诸侯,下至兵士,均屏息凝神地望着他,沉寂而肃穆。
冯妙莲隐于帷帘后,望着小皇帝的侧影——少年脊梁笔挺,下颌微抬,之前依靠胭脂而强撑起来的血色,似乎真的化作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
她见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将所有的痛楚都压进肺腑深处,从容地步下辂车,动作不见丝毫滞涩。
日头打在他的金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风帽下玉山般的面容,犹带少年稚气,许是甲胄在身,走动时,竟有龙行虎步之态。
场上静了一瞬,随着东阳公高声唱喏,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就见他在众人的欢呼中,一步步走上高台,不见畏缩,毫无惧色。
冯妙莲的目光落在他套着披肩的后背上,再次替他感到肉疼!
辂车所在的位置视野极佳。冯妙莲能清晰地看到前方列阵的军队,朔风过境,刀枪在日头下泛着肃杀的光。
她不经意间扫过对面观礼的人群,忽地定住。
在一群身着玄色甲胄的武将里,竟站着一个祈福的小和尚,一袭绛红僧袍,洗得泛白,却纤尘不染。他并未看向万众瞩目的讲武台,而是微微仰头,望着高处石窟的方向。金乌渐抬,将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与周边的喧嚣格格不入。
离得太远,冯妙莲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那少年身姿如松,气质出尘,仿若云中星月、山涧清泉,不染半分尘俗。
她歪了歪头,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僧人也来看讲武?还是……这么小的和尚?
而那人,似乎也感应到她的存在,目光一转,向她的所在看来……
就在此时,鼓声震天,哱啰长鸣——讲武,开始了!
一时间,铁骑奔腾,场上烟尘漫天。将士们披坚执锐,呼喝声震耳欲聋。
冯妙莲瞬间被这幕雄壮的场面吸引,再顾不得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恨不能自己也下去驰骋一番!
小皇帝则要沉静得多——他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场中每一个阵型变化,时而与场上的将领颔首致意,时而与左右官员低声议论。
一阵疾风掠过,甲胄外的披肩猎猎作响,无人发现——他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以及那骤然收紧、关节发白的手指。
一场演武,声势浩大,项目繁多。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烈。冯妙莲在车上坐得腿脚发酸,她微微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抬头却见高台上的拓跋宏身形丝毫未动,依然脊背笔挺地端坐着——若非亲眼所见,冯妙莲都要疑心,他这身鞭伤该不是假的吧?
终于,随着最后一场阵型落幕,演武的将领鸣金收兵。
戎右挥舞着小旗,场内恢复宁静。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身上,就见他利落地起身,行走中,铁甲靴与跨刀相击,发出清越地铿锵声。他步履平稳地走到高台前沿,面对万千杀气未敛的儿郎,声音从容清亮——
“国家之盛,实赖将士。无将士拓土,则无社稷长治。愿卿等常保今日之勇,则我大魏必能山河永固,不负列祖之期……”
小皇帝神色自若,说话不疾不徐,少年人的稚气里,隐隐有了上位者的气魄。
可冯妙莲分明从那四平八稳的声线下,听出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疼的?
折腾几个时辰,演武终于结束了!御驾需先往灵岩寺礼佛祈福,接着去西郊行宫与两宫汇合,之后尚有冬狩。
这行程,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遑论还受着伤的小皇帝!
冯妙莲见他从容转身,步下高台,在戎右与四直武官的拱卫下,一步步往辂车行来。每一步都似丈量过一般,维持着帝王最佳的风度。
帷帘撩起,她赶紧扶着他入内,却在触到他的手背时,狠狠一颤——冰地嘞!
她抬头,就见他镇定入座,还朝着窗外的士庶颔首示意。可他的脸上分明比刚才还红,好似酒吃高了般——他阿耶宿醉起热时就是这个样子!
辂车缓缓驶动。
“二娘,放帷帘!”小皇帝忽而道,声音晦涩沙哑,犹如强弩之末。
1.跏趺(jiā fū),左足压右腿,右足压左腿,男众常用,象征降伏烦恼。
2.辂(lù)车:中国古代礼制中帝王专用的礼仪车辆。
3.吹金:又叫“铜角”,为铜制唇振气鸣乐器,多用于少数民族与汉族共通的军事或礼仪场合。
4.哱啰(pò luó):以海螺壳制成的军中号角,音色独特。
5.东阳公拓拔丕(422年-503年),北魏宗室大臣,烈帝拓跋翳槐玄孙,乐城侯拓跋兴都之子。
6.任城王拓跋云(446年~481年),字岱,太武帝拓跋焘之孙,景穆帝拓跋晃之子,太师元澄之父。
7.兜鍪(dōu móu):古代作战时戴的头盔,原称胄,秦汉以后称兜鍪。这个词大部分同学在中学时代应该都学过的。[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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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演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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