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拓跋宏甫一踏进内室,就听长秋卿白整低声禀报道:“冯二娘住进了湖对过的临漪阁。”
拓跋宏微微仰头,任贴身黄门双三念解开大氅,眼里却没什么波动——这有什么稀奇?他早猜到了。
不止他,太上皇帝也料到这事……
“听说,冯氏女入宫了?”
两个时辰前,北苑,太上皇帝一边弯弓搭箭,一边询问他。
“是!”两宫面前,他素来没有秘密。
“哼!”太上皇帝嗤笑,一箭飞出,三里地外,一头半人高的雄鹿应声而倒。
去拾捡猎物的小黄门扯着尖细地嗓门,谄媚地朝这里高声禀报:“上杀!”
“那老妇急疯了吧,六七岁大的女娃,也敢丢出来现眼。”太上皇帝将长弓杵在地上,一手叉腰,转头对他道,“你瞧好,她必然要把冯氏女放你的眼皮子底下养着——总以为人人都是她和先帝呢,呵!”
拓跋宏脸上微燥。大父与太皇太后的旧事他听说过,相传也是在他这个年纪,二人遇上的。
“且忍一忍,待明年,为父亲自与你挑些好的来!我拓拔家的儿郎非得在她冯家女身上吊死不成!”
鲜卑人素来早婚,十岁纳妇、十二岁当阿耶的比比皆是。
太上皇帝一拍他的肩膀,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连语声都带了几分戏谑:“幼女有甚好看,是胸大还是屁股厚?老妇终归是老妇,哪里晓得男人欢喜什么?”
拓拔宏低头讷讷。既未应是,也未反对。
太上皇帝不大高兴,乜斜着眸子,扫了长子一眼——他素来不中意这个养在太皇太后膝下的老大,总觉得他闷不吭声的,不知在憋什么阴招。也对,那老毒妇养的,能是什么好苗子?相比长子,他更喜欢老二拓拔禧,直率坦荡,勇武不羁,像他!
他也曾动过易储的念头,甚而想过将皇位传给素有贤名的皇叔——京兆王。由他去跟那老妇打头阵。可惜,满朝文武纷纷死谏——不仅太后党不同意,连他自己这一方的很多元老都斥他胡闹。
无法,只能先这么着。太上皇帝咬牙——待他把那老毒妇彻底架空,再来收拾眼前这个傀儡不迟!
可惜,他眼里的狠劲没收得住,一五一十俱落在了旁边的小皇帝眼里……
水气蒸腾,热浪氤氲。
忆及白日,不知是热的还是燥的,拓跋宏素日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染了层鬼火。
“啪!”他一拍水面,溅起的涟漪掠过他刀刻斧裁般的侧颜——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皇帝当的……
各个想往他身边塞女人,当他什么?种马么!
他低头,望着水中兀自荡漾的自己,破碎飘摇,如同随时被弃的破布玩偶,眼里忽而蒙上层水雾——比起女人来,他更想要……母亲!
想起李夫人,拓跋宏的心底倏地一柔,周身的戾气也尽数散去。他闭上眸子,母亲温柔的歌声似又飘了回来,将他周身团团裹住——他好似又回到了阿母满是梅香的怀里……鬼使神差地,他的眼前忽而浮现出一个女娃来,娇俏的小脸上有颗艳丽的朱砂痣……他犹记得她目送他离去时的眼神,可怜又无助,让他忍不住跟着揪心。
拓跋宏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太皇太后的心思——冯家自北燕覆亡后便人丁单薄。以至于他父皇的后宫,竟没有一个冯家女。到他这辈,好不容易有个年纪对得上的女郎,可不就见缝插针地安排进来了?
他虽不满太皇太后的算计,但对那冯家的二娘,却实在厌恶不起来。看那女童懵懵懂懂的样子,哪知道这里是什么去处?
作孽!
月上中天,拓跋宏透过半开的槅窗,望向临漪阁的方向。她就住在那里?
也不知睡了没?
骤然离开父母,会想家么?
他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双三念:“冯二娘可曾用过膳?”
双三念一愣,老实道:“奴不知。”
小皇帝心里有数。太皇太后必是留了饭的,但依着寿康宫的憋闷劲儿……怕是没人吃得下。
“你去尚食局取些点心,再到临漪阁看看。若她还没睡,就赏给她。”他顿了顿,想起太皇太后那里的蜜枣,又补充道,“要甜的。”
双三念暗自诧异,小皇帝素来不是多事的性子,怎么今日竟对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小女郎嘘寒问暖起来?却不敢多问,躬身退下,自去行事不提。
临漪阁内,冯妙莲正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案头的烛火发呆。昏黄的烛光将她的剪影倒印在床帐上,飘飘摇摇,影影绰绰。她却撑着眼皮毫无睡意——她有些认床,也有些……饿。
金粟见状,端来一盏温热的粟米粥——夜间不宜多食,否则会不克化。
可小孩子哪里喜欢这个?冯妙莲摇头推脱:“不想吃。”
忽而,楼下传来一阵躁动。金粟忙放下漆盏,前去探看。刚到楼梯口,就见双三念领着几个小黄门站在堂中。原是他见阁中烛火未灭,料定冯氏女还未就寝,便带着点心进来了。
“陛下赐给贵女的。”双三念殷勤地奉上一个食盒来。
金粟一惊,没想到素来清冷的小皇帝会来这出,正要代为谢恩,却听楼上“咚咚”地一阵脚步声——冯妙莲竟赤着脚跑了下来。
“给我的?”她眼睛亮晶晶的,一扫方才的萎靡。
双三念抬头,就见冯家女娃一身桃粉寝衣,乌发披散,白嫩的小脸上,圆溜的杏仁眼儿水盈盈的,活像个玉娃娃。
他忙低下头,应声:“是,陛下特意吩咐的。”
冯妙莲迫不及待地上前打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六味点心:琥珀膏、玉兰片、琼花卷……俱是小孩子爱吃的甜食。
“咦?他怎么知道我欢喜什么?”她拈起一块金叶酥咬了一口,嗯!外脆里嫩,她卷起舌头,含着一抹糖霜,任那甜味儿在舌尖缓缓化开,眯起眼睛点头——宫里其他的物事可能不及家里,可这庖人的手艺却是顶顶好的!
双三念笑着圆场:“陛下说,女郎大多爱吃甜的。”
这样啊!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上楼,不一会儿抱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下来:“劳您将这个带给陛下!”
金粟见了,不由好笑。那不是贵女准备抱着入睡的布老虎么!听贵女说,这是她女红课上亲手做的。
双三念起初有些犹豫——按宫规,私相授受是大忌。可眼前这小女郎才几岁?还没到男女大防的年纪哪!再者,太皇太后打什么主意,懂的都懂。他若拦着,才叫痴呢!
“奴……试试。”他嘴角噙笑,弓着身子接过布老虎,匆匆回了宫。
将到亥时,拓跋宏却无甚睡意,正就着半人高的灯树温书,手里的《春秋》将将翻了几页,忽见双三念手里捧着个金线红缎的布老虎回来,挑眉道:“这是?”
“贵女回赠陛下的……”双三念如实禀报。
“哦?”拓跋宏狐疑地接过那只小老虎,只见它针脚粗疏、憨态可掬的虎头上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硕大的“妙”字,端的滑稽可爱——和它的主人一个样儿!
他盯着那布老虎看了看,忽而放下手中的朱笔,伸手戳了戳虎头,软乎乎的触感让他想起之前女娃拽着自己下摆的那只小手来。
他忍俊不禁地想,她就是用那双手做出的这玩意儿?
“留着吧。”他轻声道,嘴角不自觉地擒了一丝笑意——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礼物哪!
当夜,临漪阁的纱灯笼着杏色绢罩,暖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雪地上印出几枝疏落的梅影。冯妙莲揉着圆滚滚的肚子,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湖对岸,兴平宫里的青铜灯树则要冷峻得多,铁青色的幽光恰似少年帝王未曾示人的锋芒。而拓跋宏的案头,除了堆成山的书卷,破天荒地还摆了只丑不拉几的布老虎。虎头上的金线绣成的“妙” 字在月光下泛着点点荧光。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掠过冰封的湖面,在青石栏柱间发出嘶吼般的狂哮。濯龙池两岸的宫灯在风中凌乱摇曳,昏黄的光晕投在厚厚的冰面上,像两团遥远的星河,各自守望。
同一轮满月下,昌黎郡王府,离主屋不远的一处偏院里,魏大母抱着狸奴,仰头望着清朗的夜空,眉峰聚壑,略显混沌的眼珠里盛满忧思——太皇太后不顾她的阻拦,一心要行文成帝旧事。小皇帝如何想,她不得而知。可她家妙莲,自小便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只怕日后……
哎!怪只怪三十年前,冯家被太武帝抄没得太狠!而今,满门女孩里,与小皇帝一般大小的,就那么几个——大娘与小皇帝年龄最近,可惜样貌平庸,为人木讷,难当大任;三娘只比二娘小一岁,却生来体弱,从来药不离身;四娘才将满月,且她那鲜卑生母连汉话都说不溜,将来能好到哪里去?
挑来拣去,可不就只有二娘合适了?
可她清楚,这所谓的“合适”不过是外人一厢情愿地臆测罢了。几个女孩里,妙莲看似乖巧,实则桀骜;看似服管,实则最不耐规制。
她摇头,来日,若二娘果真不愿意,也不知她祭出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拦下那位姑奶奶的雷霆震怒——给妙莲,挣出条生路来!
1.上杀:打猎时,箭从猎物的腰部进入,直接刺穿心脏将猎物杀死。
2.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出自《左传》,形容权力被权臣掌控,君主仅剩象征性地位。
3.冯太后出自北燕王室——长乐冯氏。北燕灭亡后,逃到北魏的冯家后裔只有冯朗(冯太后父亲)和冯邈(冯太后叔父)两支。太武帝时,冯朗因事被赐死,冯邈一家逃到柔然不知所踪。冯太后被收进掖庭为奴,在其姑母冯昭仪的照应下,入了文成帝拓跋濬的后宫。她兄长冯熙则被家仆魏母救去了长安附近。直到冯太后在后宫立稳脚跟,才重新找回这个哥哥。想来,冯熙成亲是比较迟的。所以冯太后在献文帝时没有送女入宫,不是不想,而是家里压根没有。直到孝文帝时,才一连送了几个冯家侄女进宫,巩固家族势力。
4.白整(444~503年),一名张整,字菩提。北魏时期宦官大臣。孝文帝元宏继位后,授太官令、中常侍,封云阳县男。累迁大长秋,委以六宫之事。历任六朝,颇有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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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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