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然”,服务生当然也选用人类而非智械。可人们只喜欢“自然”的清新,却不愿接受它的原始。为了保证环境,所有花草香气均由香水提供,否则会引来蚊虫;走兽员工由灵肉扮演,摔碎道具盘、滑倒、被抚摸,装作笨拙是他们的常态;人类员工的服务态度与上菜速度必须和智械达成高度一致,否则将会被甩出残酷的餐饮业……
“哦,米尔鲁尔。”准备换班的伏人同事笑着低头看她,“我们正在聊你呢。”
不会是什么好话。米尔鲁尔仰起头看着她,讽刺地笑了笑。
伏人视若无睹:“你们那里真的有很多凶杀案吗?狂风云堡类型的推理小说那么出名,肯定有很多类似的事吧?”
另外一位智人员工也凑过来:“你们结婚后真的还住在自己家里吗?变成老人了也还和兄弟姐妹住在一起?”
“你们可以去问贝德古尔。”米尔鲁尔不耐烦地穿上工作服——花冠和格子长裙,“她也是云堡人。”
“她是浮游民呀,一直在锡城生活。”伏人说,“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是离开家乡的云堡人哦!”
米尔鲁尔向后厨喊:“拉尔先生!那赛姆影响我上班!”
那赛姆笑起来:“像告状的学生一样。”
米尔鲁尔上学时就不爱告状。云堡人讲究家传,知道姓氏就基本等于知道职业。她家里是世代做灯具生意,集体学校里的灯全是她家修的,她和普克比斯一不高兴,灯就“恰好”坏掉,她们班遗憾放学。所以同学们都很尊敬她,从未有人敢欺负她们姐妹。
锡城和云堡完全不同。灯具的风格、电线接法、乃至单位都有所出入。她的手艺在这里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年轻时是因为不愿意,在锡城用老家的手艺,就像是被他人掐住喉咙,那双手随时可以收回,也随时可以收紧。现在是因为身份,灯具行业的规模不算大,一家人刚好可以应对所有的工作,容不得一个外人插入。
鞠躬、微笑、用流利的语言应对难缠的客人,有时候回家的路上也在僵硬地微笑。许多灵肉员工离开之后,没有办法融入外界的生活,只能重新回来。服务业没有尊严和脸面……
米尔鲁尔曾经也是罗勒亭的顾客。妹妹的疾病却能掏空她和普克比斯一对儿女的钱包。生活即将步入正轨,为什么?为什么?普克比斯,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死……
她猛地吸气,汗水和菜肴的气味灌进气管,像是被当头泼了一脸剩汤。
刚才的想法把她吓了一跳。
冷静、冷静……快要结束了,晚上去给普克比斯擦洗完就能去睡觉了。明天早上没有白班,再多睡一锡时吧……
脱下裙子,摘下花冠,在后厨的角落里吃下牧羊人炖菜和野薄荷葡萄汁,和同事们道别,去旺斯勒尔医院。
值班的人换成了另一名智械。米尔鲁尔和它点头致意,再次钻进跳格子中。
傍晚的医院笼罩在青蓝色的光芒中,这颜色无限接近于傍晚,看得人昏昏欲睡。
义友依然尽职尽责地指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瞬间居然感到恐惧,她害怕看到黑暗的房间,害怕看到青蓝色的灯光熄灭。仿佛自己妹妹那脆弱的生命,正和灯管相互连接着。
她牙关颤抖,一鼓作气刷开大门。门内站着的人比想象中多,普克比斯的一双儿女和他们各自的家人,还有一名身披流光溢彩透明肩衣的教士。见到她进来,教士交叉双手,手背朝外拇指互扣,安静施礼。
普克比斯的儿子,普斯里斯轻声说:“不好意思,米尔鲁尔,没跟你说。我们觉得你太忙了。”
米尔鲁尔目瞪口呆,语言如同粉碎机里的废料掉出来:“她,不信涨落之潮。她信十座。”
“我们知道。”普克比斯的女儿斯普迪斯说,“祈福而已,她不会介意的。”
米尔鲁尔走过去,普克比斯仍在沉睡。云堡人教士露出悲凉的表情,双手捧起她的手:“亲爱的,看到你的妹妹这样,你一定悲痛万分,我不敢想象你经历了多少痛苦。但你要知道,我主允许一切悲伤与哭泣,祂对人的爱是永恒的。不管是对你妹妹的,还是对你的。你做得非常好,我主必将赞扬你的善心。”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信涨落之潮,也不相信你的主。你说的这些话,都不如让教会给我捐点钱!
米尔鲁尔想说这些,可是代替这些话语流出来的却是眼泪。她把脸埋在教士手心中嚎啕大哭,仿佛整个人生都得到了宽恕。她把人和“大宇宙”的交流中喝的水哭出来,把中午在索子纪念碑旁的疲惫哭出来,把罗勒亭的残羹剩饭也哭出来,她把整个人哭干净,哭成一具干涸的骨架。
在哭泣中,她听见教士温柔的声音:“把灯拿走吧,我要为病人祈福。”
米尔鲁尔顿时清醒过来:“灯不能拿走。”她听到自己嘶哑地嗓音说,“那是普克比斯做的。”
教士宽容地看着她:“亲爱的,我知道它对你们的重要性。但是这上面有十座的符号,我不能在这里祈福。您能否宽容一点呢?”
“不行。”米尔鲁尔迷茫地说,“那是普克比斯……把它拿走了,普克比斯就活不长……”
“只需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马上拿回来……”
“不行……不行!不行!!!”米尔鲁尔尖叫起来,“不可以拿走它!普克比斯根本不信涨落之潮,把他赶走!把灯放在那里!”
妹妹,妹妹。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童话吗?风里有小精灵,精灵带着一簇棉絮来帮孩子治愈重病的妹妹,妹妹康复了,但是不能拿走棉絮。妹妹洗澡时,家里人拿走了棉絮,妹妹就这么死掉了。这盏灯就是你的生命啊,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灯,这盏融合了你的童年,你的前半生,你生命中的一切。要是拿走了它,就是拿走了你生命的基石……
斯普迪斯拉住她的胳膊:“米尔鲁尔?米尔鲁尔?你冷静一点!”
“把灯拿走!”普斯里斯说,“把她带出去,让她休息一下。”
他弄乱了米尔鲁尔“精心弄乱”的床铺,挪开了床头的花瓶,改变了输液管的位置。米尔鲁尔大声尖叫,挣开身后的桎梏,扑过去抱住了床头小灯。
“滚开!滚开!普克比斯信十座!你们根本不了解她,你们照顾过她几天?你们和她相处过多久?你们都是消磨她的寄生虫!”
这句话像火柴,划出所有人的怒火。
斯普迪斯没好气道:“明明是我们在付钱好不好!
普斯里斯叹气:“我正准备结婚呢,真的没有时间来。”
“我连学都没有继续上!我一直有在拼命赚钱啊!住院费治疗费我哪个没在出!”
“我一边维系家庭一边往医院里投钱,不说孝顺,但我怎么也称不上是不负责任吧……”普斯里斯叹息道,“米尔鲁尔,我们很感谢你照顾妈妈,但是我们才是妈妈的孩子。说到底,是你坚持继续治疗的,我们都不同意。”
“滚出去!”米尔鲁尔声嘶力竭,她的狂吼引来了医护人员。普克比斯的孩子们面面相觑,犹豫着退到门边。
“米尔鲁尔。”斯普迪斯不客气地说,“你是妈妈的姐姐,你肯定能明白。她是那种比起死更怕吃苦的人,你这样才是在折磨她。”
“滚出去!!!滚出去!!!”
妖精穗、珍珠草、花瓶里的清水和泥土,疯狂地落到人们身上。孩子们和医护人员退出了房间,米尔鲁尔能听见它们在门外的絮语。
她瘫坐在地上。青蓝色的灯光幽幽冥冥地闪烁着。她的双胞胎妹妹,她的半身,深眠一般躺在床上,意识封存在身体的躯壳里。如果她能醒来,此刻一定正向着小灯伸手,想要抚摸这只故乡的线索。
米尔鲁尔感觉脸上发热,灵魂如同蒸汽从头上溜走。她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困住了自己。妹妹青春洋溢的笑容,少女时代分享秘密的狂笑,成年后互相扶持时的会心一笑,都替换成床上这张老迈而丑陋的脸。
我爱你,妹妹。我觉得活着就是幸福,但是活着是你的幸福还是我的幸福?如今还能分清吗?你的儿女,我知道他们也已经尽力了。但你们只是母子,从未交心,更谈不上彼此理解。他们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没有共患难的情谊,他们学着所有子女的样子爱你,可这就是他们的极限了!他们不想被你熬死,只能放弃你。
那我呢?普克比斯,凭什么你是我的责任?凭什么你是我的责任?就因为我真的爱你?
她看着自己走向病床上的女人,拇指互扣,手心朝外,压在普克比斯的喉咙上。这如同涨落之潮行礼的方式令她感到一丝恶心。
她自己双手用力,向下压,妹妹的喉咙在她的掌下压平成一个椭圆。她能隔着一层肉膜感觉到食管和气管。
妹妹的脸变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仪器滴滴哀叫,而她迅速地把仪器关掉。
我可以休息了。我要伴着青蓝色的灯光,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她被人抱起来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些。
一手护着后心,一手抬着大腿,一个标准的抱孩子姿势。抱起她的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斗篷下的脸模糊不清,但是她在混沌之间看到,那人的脸上有一块浅红的伤疤。
祂把米尔鲁尔放在中间的床上,斗篷下的手拿着一只木杯,用着不容置喙的温柔动作,将它扣在普克比斯的额头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普克比斯均匀的呼吸停止了。像是被按下开关的灯,毫不滞涩地死去了。
祂一言不发,关掉了床头的灯。青蓝色的灯光和普克比斯的生命一起,瞬间熄灭了。
那个人走过来,单膝跪下,握住了米尔鲁尔的手。用一种奇妙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说:“别害怕,别害怕。神保佑你,神保佑你的妹妹。她去幸福,你也去幸福。”
——是神的使者?
米尔鲁尔紧紧握住祂的手——她的手太小了,一次性只能握住几根手指:“我不是故意的……普克比斯……我不是想让你死……我受不了了……”
祂说:“妹妹知道。你,妹妹,是一起的。你对,妹妹认可。妹妹和你,在别的地方见面。”
米尔鲁尔闭上眼睛。她睡了很久很久,什么梦也没有做,普克比斯的葬礼都没来得及参加。但她发现自己并不悲伤,十座的使者来接普克比斯,她一定是受到祝福的人,从今往后,要升入四界生活。
刘征兰打开门,匆忙把木杯和确定具体位置的测距尺丢进她怀里。过一会儿颜阎还要去上课,她要回家写作业,两边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抽空做“IX Tab”已经很累了,没空说闲话。
颜阎可不管这些,不说话她就难受:“没见过你干嘛上去就抱人家,这么温情,不符合你的人设啊!”
刘征兰脱下斗篷:“没有。但这个种族小小的怪可爱,很难把他们当成年人看待。”
她们两个跑去光锥太空站的教堂,换了更多涨落币,做贼一样回来了。
“植物人和脑死亡有啥区别?为什么被算进熵脑回收范围?”颜阎问,“这种人明明还活着怎么就能被回收啊?”
“植物人像是电路断掉了,脑死亡是芯片整个坏掉了。不一样的。”刘征兰说,“涨落之潮认为这种人的灵魂已经回归‘文件夹’的状态,无法运行,只能查看。我们这儿也有类似的说法,灵魂走了肉.体还在什么的。”
“那阿尔兹海默症也算吗?”
“好像不算。阿尔兹海默症之类的,按涨落之潮的划分是熵脑在外漫游。可是植物人貌似算身体困住灵魂,不让熵脑去阿卡西,所以能回收。”
“哇……那咱们直接去植物人病房挨个回收不就行了。”
刘征兰说:“那疑似有点太缺德了,跟割韭菜有啥区别。”
“确实。我只是说说不会真干的。”颜阎抛接手里的硬币,好几次都让硬币掉到了地上。
为了抓从呼叫中心跑出来的游离体,她们弄坏了大量手机。颜阎觉得这事怎么也不能是她们的错,她们自己天天进出有游离体的呼叫中心也很危险啊!刘征兰说可是确实是我们带来的呼叫中心导致了这个结果。康烁影说ok没问题,那你说咋赔全校的手机吧!
于是三中的师生们都在交好运,大家不是抽奖抽中奖品,就是拾金不昧受到失主感谢,总而言之,所有奖品都是手机,还附赠把旧手机信息上传的服务。
温蒂妮给她们打下欠条,出于友情没有砍她们一根手指当抵押,但如果没有按时还债……哼哼哼,它就把呼叫中心拿走抵债!
那可是全校的手机!她们都不敢算有多少个零!最后颜阎和刘征兰只能偷偷拿出涨落币,抵一部分的债务。
温蒂妮数着崭新的涨落币,脸上露出丑恶笑容——一次性买几百部,批发价能打骨折,区区地球电子设备换涨落币,这次可是赚大发了。
因此她们最近而十分缺钱,甚至想出了在太空里开着呼叫中心大门,把木杯挂在外面,等待愿者上钩的馊主意。
国庆节只有三天假,所有人都很忙,颜阎赶了三堂补习班,刘征兰接送弟弟去充气城堡玩,康烁影……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回消息。除此之外还要还债,时间紧任务重,两人咬牙拍板——猎人IX Tab,重出江湖!
她们疯狂接取任务,危险的高难度的全都收入囊中。由于看不见熵脑的本体,她们连自己是否成功都不知道,全靠试错。什么?水里没冒涨落币?那就是失败了,再来一次,反正我们交通便捷!什么?危险?那就把木杯挂在外面当钓鱼,钓着钓着总会来的。什么?高难度,那我们开了门一扣就跑,万一没收到,详见第一条!
回收植物人的熵脑这类工作低风险高收益,但她们通常不接。虽然她们俩都觉得放弃治疗才是好事,可替决定别人的命运还是有点傲慢。
真正让两人愿意用“IX Tab”的身份接下这份工作,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病床上躺着的人,她们单方面有过一面之缘。
在律易棋分享到四人小群的众多搞笑、温馨、意义不明的视频里,有一个年代相对久远的视频,因为过去了太久,连当事人们也已经把它遗忘。
年轻的普克比斯·奎里昂,手里把玩着青蓝色的小灯,仰头看着镜头后的米尔鲁尔。她们的父亲刚结束了一年的急救室生活,全家处于悲伤、解脱和重振希望之间。
“普克比斯!”年轻的米尔鲁尔问,“你以后如果生了重病,要怎么办?”
普克比斯的食指抵在两颊两侧,云堡的风暴中,她红色的的头发如同云雾飘散,矮小的身躯令她的发言像是孩子的梦话:“我无所谓啊!”
米尔鲁尔纠正道:“你应该说——当务之急是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担心钱,也不要担心工作。专心生活,治好自己的病。”
普克比斯微笑着说:“如果治好它会花掉我生活中的一切,我又为什么要治好它?”
…………
米尔鲁尔醒来后,一位女性智人前来拜访。对方身着披风,佩刀带剑,神情恹恹地向她展示了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正是当天的神使。
“打扰了,您见过这个人吗?”
颜阎:你为什么会说云堡人的语言啊!
刘征兰:特意学的。感觉会比较郑重。
颜阎:(感动的眼神)
刘征兰:主要原因是不难,学起来挺快的。
颜阎:我又开始讨厌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7章 看护责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